日頭剛鉆出灰沉沉的云層,慘淡的光線落在沈大山寬闊的脊背上。
    他特意換了一身還算齊整的棉襖,沾了點水把亂蓬蓬的頭發梳了梳,胡茬也仔細地刮了又刮。
    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壇老臘肉,又翻出了壓在箱底的兩匹布。
    他站在熟悉的木屋前,深深吸了好幾口冰冷的空氣,試圖壓下胸腔里那擂鼓般的聲音。
    抬起凍得通紅的手,猶豫了半晌,最終還是落下,在門板上輕輕叩了叩。
    咚、咚。
    聲音悶悶的,消失在凜冽的風里。
    里面無聲。
    他又敲了敲,力道重了些。“春娘,是…是我,沈大山,開開門。”
    依舊沒有回應。
    沈大山臉上的期待在寒風中一點點褪色。
    他不死心,試著輕輕推了下門。
    春娘摟著已經睡在她懷里的妞妞,坐在炕上,面朝著墻角,背對著門口涌進的光。
    “春娘……”沈大山的心直往下沉,他抱著東西,局促不安地站在門口,半個身子還暴露在屋外的風雪中。
    “我……我……”他舌頭笨得像塊木頭,急得額頭青筋都憋出來了,“我來是……是……是想問問你和妞妞……那個……我娘腌的肉可香了,還有這布細軟,給妞妞做件暖和襖子……那個,那個要是……要是你愿意,我想……想……”
    最后的“娶你”兩個字,像巨石卡在嗓子眼,怎么也滾不出來,卻燒得他整個臉都快熟了。
    他憋得面紅耳赤,只能用充滿期盼的眼睛,盯著那個僵硬的背影。
    沉默了許久。久到懷里的妞妞都被寒氣凍醒了,哼唧著動了動。
    那背影終于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春娘沒有回頭,只是把懷里的妞妞摟得更緊,緊得小女孩發出不舒服的嚶嚀。
    “大山哥……”她的聲音很低、很啞,像被北風刮過的枯草,“你是個好人。”
    “天底下頂頂好的好人。”她又重復了一遍,像是在給自己下定最后的決心,聲音卻哽咽著,帶著萬般的不舍和痛苦,“別來了。別……別再往我這邊來了。”
    沈大山像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了頭上,高大的身軀搖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春娘?你、你……”他急得向前跨了一步,“我不在乎,那些破事我不在乎,我只知道你骨子里的硬氣勁兒,頂得過十個軟蛋老爺們,這樣的你,我沈大山稀罕,打心眼里稀罕……”
    春娘的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
    她猛地抬起手,用破舊磨毛的袖口狠狠擦了一把臉,死死咬著下唇,那力道仿佛要將嘴唇咬穿。
    她終于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過了身子。
    沈大山看清了她的臉。
    那張曾經艷麗嫵媚的面龐,殘留著水光,里面盛滿了濃得化不開的自卑和一種近乎哀求的堅決。
    “大山哥,”她看著他,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死水,“你不在乎…可我在乎。”
    她的目光落在沈大山臂彎里那卷柔軟的鵝黃細棉布上,帶著刻骨的決絕,“這么好的男人,該配個清清白白的婆娘,不能是我這樣的……不能。”
    “可……”
    “拿回去吧。”她再次打斷他,努力挺直了那被命運壓彎的脊梁,“食堂管飽飯,我自己去扛煤,能掙工分養活妞妞。能吃飽穿暖,就是菩薩開眼,不敢再貪心了。大山哥……求你……走吧。就當可憐可憐我最后這點……臉皮。”
    高大魁梧的身軀晃了晃,跌跌撞撞地沖進門外鋪天蓋地的風雪里,那壇臘肉和兩匹布,被他遺棄般,留在了冰冷的門檻邊。
    沈家的木屋里,何氏豎著耳朵仔細聽著屋外回來的腳步聲。
    當那熟悉的身影帶著一身寒氣撞開木門,何氏只看了一眼兒子那張木然死灰的臉,她緊繃的心弦“啪”的一聲,徹底松弛了下去。
    “回來啦?趕緊上炕暖暖腳,鍋里溫著米粥,給你盛一碗。”她的聲音帶著刻意的、拔高了的熱情,試圖驅散那凝結的寒意。
    沈大山像是沒聽見。
    他徑直走進自己的屋子里,就那么蜷縮著靠墻坐下,抱起膝蓋,把凍僵的腦袋深深地埋了進去。
    像是一尊徹底垮塌在山腳的石像,隔絕了外界的任何聲音和光線。
    “大山?大山?喝口熱乎的?”何氏端著滾燙的粥碗近前,低聲喚他。
    沒有回應。
    何氏臉上的輕松瞬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愁容。
    她端著粥碗的手停在半空,愣愣地看著角落里那個縮成巨大陰影的兒子。一種沉甸甸的憂慮,壓上了她剛剛才卸下石頭的心口。
   &nbsp-->>;兒子是真丟了魂了。
    此后的日子,沈大山成了沈家沉默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