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晨光透過保安部辦公室的窗玻璃,在地板上投下幾道斜斜的亮紋,玻璃邊緣凝結的霜花被室內的暖氣熏得微微融化,順著窗欞滑下細小的水珠。
考慮到溫羽凡初來乍到,胡軍沒有馬上給他安排巡邏任務。
他拉開靠墻的鐵皮儲物柜時,金屬門軸發出“吱呀”一聲悶響,柜內整齊疊放著幾套保安制服,深藍色的布料上還帶著漿洗后的挺括。
他在最底層翻找片刻,抽出一套領口和袖口都嶄新挺括的制服,抖開時布料摩擦發出“簌簌”聲:“溫老弟,你剛來,先熟悉熟悉環境,今天上午就在監控室里待著,看看監控畫面,了解下廠里的布局。有什么不懂的,就多問問其他人。”
“好的,隊長。”制服遞過來時帶著陽光曬過的干燥氣息,溫羽凡接過時指尖觸到布料的紋理,比他身上洗得發白的舊衣要厚實許多。
他轉動輪椅到角落的更衣區,金屬輪椅碾過水泥地發出“咕嚕”輕響,穿外套時左臂微微發力,袖口恰好落在手腕骨的位置。
監控室在保安部隔壁,推門而入時,十六塊監控屏幕正發出細微的嗡鳴,幽藍的光映在墻上的電子鐘上,顯示著上午九點十七分。
屏幕里,廠區的主干道上已有叉車駛過,輪胎碾過結霜的地面留下兩道淺痕;
裝配車間的流水線正緩緩運轉,穿著藍色工裝的工人彎腰操作的身影在鏡頭里反復閃現;
倉庫門口的欄桿落下,擋住了試圖進入的私家車……溫羽凡的目光掃過每一塊屏幕,試圖在腦海里拼湊出整個廠區的輪廓,指尖卻不自覺地在輪椅扶手上輕輕敲擊。
“表弟適應得怎么樣?”劉成剛的聲音帶著走廊里的寒氣涌進來,他身后的楊誠實手里還攥著沒來得及收起的棉手套,指縫里沾著點路上的積雪。
楊誠實的視線第一時間落在溫羽凡身上,深藍色的保安制服襯得他臉色稍顯紅潤,雖然坐姿依舊有些拘謹,但挺直的脊背比往日多了幾分生氣。
他快步走上前,繞著輪椅轉了半圈,仔細打量著,見制服扣子扣得整齊,褲腳也沒拖地,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這制服一穿,真像那么回事。袖口是不是有點長?回去之后讓你嫂子給你改改。”
溫羽凡急忙搖頭:“表哥,不用麻煩,這樣正好。”
楊誠實粗糙的手掌在溫羽凡肩膀上拍了兩下,力道輕得像怕碰碎什么:“行……在這兒感覺怎么樣,有沒有什么不適應的地方?”
溫羽凡笑了笑,眼角的細紋里還帶著點沒褪去的疲憊:“胡隊長他們都挺照顧我,監控室的設備也簡單,看看就會了。”
劉成剛在一旁踱了兩步,皮鞋踩在地板上發出“嗒嗒”聲:“老楊你就放寬心,咱們廠的保安部雖說事情雜,但同事間都和睦。表哥這么機靈,用不了三天就能把活兒摸透。”他說著朝屏幕努了努嘴,“你看這監控,廠區犄角旮旯都照得清清楚楚,比以前的老設備強多了。”
楊誠實還想再叮囑些什么,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物流園”三個字。
他掏出手機時,指腹在屏幕上滑了好幾次才接通,聽了兩句后眉頭微微蹙起:“行,我馬上到,那批貨不能凍著……”
掛了電話,他臉上露出些歉意:“羽凡,哥那邊催得緊,得先去物流園卸貨。中午……中午我再過來給你送飯?”
“不用不用,廠里有食堂。”溫羽凡連忙擺手,目光落在屏幕角落顯示的時間上,“表哥你忙你的,我這兒真沒事。”
楊誠實還是不放心,又叮囑了幾句“吃飯別對付”“冷了就多穿點”,才被劉成剛半拉半勸地帶走。
走廊里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溫羽凡望著監控屏幕里緩緩移動的叉車,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暖烘烘地裹住。
監控室里漸漸安靜下來,只有設備運行的“嗡嗡”聲和同事翻報紙的“沙沙”聲。
溫羽凡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飄向墻上的掛鐘,秒針“滴答”劃過表盤,每一聲都像敲在空蕩的胃壁上。
此刻胃里像揣了只亂撞的兔子,時不時發出“咕嚕”的抗議。
他下意識地收緊小腹,試圖把那聲音壓下去,卻聽見肚子叫得更兇了,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
旁邊的老保安丘詠翻報紙的手頓了頓,抬頭朝他笑了笑:“早上沒吃飯?食堂的粥六點就熬好了,明天早點來。”
溫羽凡臉上泛起熱意,尷尬地點頭:“好的好的。”
他把目光重新投回監控屏幕,可那些閃爍的畫面怎么也看不進去,滿腦子都是食堂的模樣。
或許有冒著熱氣的玉米粥,或許有剛出鍋的白面饅頭,或許……秒針又跳過一格,距離午飯時間還有兩個小時。
他輕輕嘆了口氣,指尖在輪椅扶手上掐出淺淺的印子,只盼著時間能走得快些,再快些。
終于,墻上的掛鐘指向了開飯時間。
溫羽凡盯著那跳動的秒針,感覺瞳孔都跟著收縮了。
先前還模糊的視野突然亮得驚人,窗外的廠房、遠處的煙囪,連墻上制度牌的小字都看得一清二楚,可他眼里真正裝下的,只有“開飯”兩個字。
攥著輪椅扶手的指節早被汗浸得發潮,木頭紋路嵌進掌心,留下幾道紅痕。
先前還拼命憋著的饑餓感,此刻像決堤的水,順著四肢百骸往喉嚨里涌。
肚子“咕嚕嚕”地叫,聲音又響又急,在監控室的嗡嗡電流聲里格外扎眼,活像有只小獸在五臟六腑里撒歡。
他倒不覺得尷尬了,反而有種松快——總算不用再跟這股餓勁較勁了。
周圍的同事們像是接了統一指令,“嘩啦”一聲全動了。
丘詠把卷邊的《兵器知識》塞進抽屜,椅子腿在地板上蹭出“吱呀”的響;
張茂慌忙把手里的舊手表往兜里揣,金屬表帶撞在鐵皮柜上,發出“叮當”的輕響;
胡軍起身時,寬厚的肩膀撞了下桌角,搪瓷缸里的茶葉渣晃出來,落在“勞動模范”四個字上。
“走啊,凡哥,帶你去食堂見識見識咱廠的飯菜!”小吳的聲音像剛開瓶的汽水,帶著股冒泡的熱乎勁。他幾步竄到溫羽凡身邊,軍綠色的保安制服袖口沾著點灰塵,笑起來時眼角堆著細紋,露出兩顆小虎牙,“保證讓你吃撐!”
溫羽凡的喉嚨動了動,嘴角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眼里卻亮得像落了星子:“好啊,可算到飯點了。”
話音剛落,輪椅的輪子已經自己轉了半圈,橡膠胎碾過地磚接縫,發出“咯噔”的輕響,像是在催著往前跑。
走廊里瞬間擠滿了人,穿藍色工裝的工人、拎著文件袋的文員,腳步聲、談笑聲、飯盒碰撞聲攪成一團。
溫羽凡操控著輪椅,在人群里靈活地鉆縫,輪子轉得飛快,“沙沙”地擦過地面,帶起的風卷著同事身上的機油味、油墨香,還有遠處飄來的飯菜香——那是種混著醬油、蔥花和蒸汽的暖香,勾得他舌尖直發麻。
他腦子里全是具體的畫面:
白花花的米飯堆得像小山,顆顆分明,冒著熱氣;
紅燒肉的油光順著碗邊往下淌,肥瘦相間的肉皮顫巍巍的;
獅子頭滾在濃稠的醬汁里,咬一口能飆出滾燙的肉汁……
輪椅越轉越快,差點撞到迎面走來的老師傅,他慌忙捏閘,橡膠輪在地上磨出兩道白痕,惹得對方笑著罵:“小子急著投胎啊?”
跟著人流拐過墻角,那棟由廠房改建的食堂小樓就撞進了眼里。
墻皮掉得斑駁,露出里面灰撲撲的磚,幾扇窗戶的玻璃碎了,用硬紙板糊著,被風一吹鼓出個丑陋的包。
門口的水泥地上裂著縫,積著昨晚的雨水,倒映著工人匆匆的腳步。
晾衣繩上掛著幾件沾油的工作服,藍的、灰的,在風里晃來晃去,倒像面特別的旗幟。
樓前早擠滿了人。
穿滿是油污的工裝的師傅們勾肩搭背,褲腳沾著黑漬,手里的鋁制飯盒“哐當哐當”撞著;
幾個年輕女工拎著塑料袋,里面裝著從家里帶的腌菜,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今天的菜色。
每個人臉上都帶著點松快,像是卸下了半天的疲憊,連腳步都比來時輕快。
溫羽凡仰頭望著這三層小樓,陽光斜斜地打在墻面上,給剝落的墻皮鍍上一層金邊。
三樓的窗口隱約能看見窗簾的影子,飄著點淡淡的酒氣;
二樓的臺階上,有穿白襯衫的文員正掏出手機,對著餐盤拍照;
一樓最熱鬧,熱氣混著人聲從敞開的門里涌出來,像團暖烘烘的云。
“凡哥,這里三層都是食堂,不過是由不同的人承包。”小吳湊到他耳邊,聲音被風刮得有點散,“三樓的菜那是真不錯,紅燒肘子、清蒸魚,還有包廂呢,不過價格也高,一般是領導們去的地方;二樓相對來說比較適中,有小炒,環境也干凈,辦公室的那些白領喜歡在那兒吃;一樓嘛……”他故意頓了頓,往門里努了努嘴,“實惠量大,米飯隨便添,是咱們這些普通工人的首選。”
溫羽凡摸了摸褲兜,指尖觸到那張被攥得發皺的百元鈔票,這是表哥今早剛給的。
表哥塞錢時的樣子還在眼前——粗糲的手掌在他手背上拍了兩下,說“別省著”,可他知道,這錢得掰成八瓣花。
再看輪椅的橡膠胎,剛換的新胎,要是往二樓三樓的臺階上碾,怕是用不了三天就得報廢。
“走,咱們去一樓。”他沒半分猶豫,輪椅“咕嚕”一聲轉了方向,直沖著那扇飄出熱氣的門。
剛進門,一股濃得化不開的香氣就撞了滿懷。
醬油的咸、紅燒肉的甜、蔥花的鮮,混著蒸汽的暖,像只熱乎乎的手,直接往肺里鉆。
大廳里擠得滿滿當當,長條木桌旁坐滿了人,筷子敲著餐盤的“當當”聲、談笑聲、窗口師傅的吆喝聲,震得耳膜嗡嗡響。
打飯的窗口前排著三列長隊,像三條貪吃的長龍。
溫羽凡排在隊尾,看著前面的師傅端走餐盤:
白瓷盤里,紅燒肉堆得冒尖,油光閃閃的肉皮上還沾著幾粒芝麻;
兩個拳頭大的獅子頭滾在醬汁里,旁邊堆著翠綠的炒青菜,豆芽炒得金黃金黃,最后再扣上一大勺米飯,白花花的堆成小山。
看得他喉結滾了又滾。
“咕嚕……”肚子又不爭氣地叫了,聲音比剛才更響,引得前面的師傅回過頭笑:“小伙子餓壞了吧?再忍忍,馬上到你。”
溫羽凡紅著臉點頭,眼睛卻沒離開窗口。
終于輪到他時,打菜的師傅操著一口濃重的方問:“要啥?”鐵勺在大鐵盆里敲出“哐當”的響。
“一份紅燒肉套餐。”他的聲音有點發緊,指尖在輪椅扶手上蹭了蹭。
師傅手起勺落,三塊肥瘦相間的紅燒肉“啪”地落在盤里,油汁濺起的小星子落在白瓷盤上;
兩個圓滾滾的獅子頭跟著滾進來,醬汁順著邊緣往下淌;
筷子一挑,炒青菜和豆芽各占了盤邊一角,綠的翠、黃的亮;
最后抄起飯勺,滿滿一大勺米飯扣在盤中央,堆得比菜還高。
“十五塊。”師傅把餐盤往窗口一推,鐵盤撞在臺面上,發出“哐當”的脆響。
溫羽凡摸出那張皺巴巴的百元鈔遞過去,指尖觸到師傅沾著油的手套,對方找零的硬幣落在掌心,涼絲絲的,帶著點金屬的腥氣。
他端著餐盤,感覺手腕都在顫——這分量,比他想象的還扎實,光是那米飯的量,就夠以前的他吃兩頓了。
溫羽凡端著兩個不銹鋼餐盤,小吳推著他的輪椅在長桌間穿梭,不銹鋼餐盤碰撞的“叮當”聲混著師傅們的談笑聲撲面而來。
找了個靠角落的位置坐下時,溫羽凡鼻尖蹭到的全是飯菜香。
鄰桌師傅的不銹鋼餐盤里,紅燒肉的油汁映得白米飯都泛著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