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氏大廈頂層的會客室里,意大利進口的水晶吊燈懸在三米高的穹頂,上千顆切割面折射出冷硬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碎冰。
空調將溫度精準控在二十二度,卻仍擋不住空氣里凝結的寒意。
長桌是整塊巴西黑檀制成的,此刻卻成了岑玉茹最后的臥榻。
傭人顯然精心打理過她的遺體,猩紅的真絲裙裾被撫平了褶皺,像一捧剛從血池里撈出來的曼珠沙華,妖冶地鋪展在深黑色的桌面上。
裙料上暗繡的金線在冷光下若隱若現,順著她蜷曲的腰線蜿蜒,最后沒入蒼白得近乎透明的頸側。
她的眼睫纖長,像停駐的蝶翼,唇角那顆朱砂痣還凝著半分血色,只是那抹艷色落在紙一樣的臉上,只剩死寂的凄艷。
若不是鼻翼毫無起伏,任誰都會以為這只是位枕著月光淺眠的貴婦人,連眉梢殘留的那點倨傲,都還帶著生前的影子。
岑家貝蜷縮在墻角的雕花真皮椅里,肥碩的身軀把寬大的座椅填得滿滿當當。
他的臉埋在掌心,指縫里漏出的干嚎聲忽高忽低,仔細聽卻沒什么真切的悲慟,反倒像被踩住尾巴的肥貓在做戲。
肥肉堆起的肩膀抖得像篩糠,膝蓋不受控制地磕在一起,發出“咚、咚”的悶響,卻始終不敢抬眼往長桌那邊看——仿佛多看一眼,就會被什么東西拖進深淵。
他的意大利手工皮鞋尖死死抵著地毯,鞋面上濺到的幾滴不明污漬,被他無意識地蹭來蹭去,暈成了模糊的灰痕。
長桌盡頭,岑天鴻像尊鐵塔般杵在那里。
花白的鬢角垂在耳側,臉上深刻的皺紋里積著歲月的風霜,唯有那雙眼睛,亮得嚇人。
他布滿老繭的手掌懸在半空,指尖粗糙得像砂紙,在女兒耳后那顆朱砂痣上方停了停,終究還是輕輕落了下去。
指腹擦過細膩的皮膚時,老繭刮出微不可聞的輕響,那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一件琉璃,可喉結滾動的瞬間,脖頸上暴起的青筋卻泄露了他壓抑到極致的情緒。
那是種要將骨頭都嚼碎的悲慟,混著即將燎原的怒火,在枯槁的軀殼里翻涌。
“帶上來。”
三個字從他喉嚨里滾出來,像冰棱砸在鐵板上,在空曠的會客室里撞出嗡嗡的回響。
站在兩側的黑衣保鏢瞬間繃緊了脊背,連呼吸都放輕了三分。
門被推開的瞬間,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涌了進來,混著消毒水的味道,在奢華的香氛里撕開一道口子。
兩個黑衣保鏢架著個血人踉蹌進門,是梁展鵬。
他的胳膊以詭異的角度擰著,血痂把碎發黏在臉上,每走一步,膝蓋就“咔”地響一聲,像是骨頭隨時會散架。
剛到長桌前,他就被保鏢松開,重重摔在地上。
膝蓋撞在大理石地面的脆響里,還裹著骨頭錯位的悶哼,聽得人牙酸。
他掙扎著抬起頭,額角的傷口又裂了,血珠“啪嗒、啪嗒”往地上掉,一滴隨著抬頭動作,甩到了岑玉茹垂落的裙邊。
那點殷紅比裙上的猩紅還要刺眼,像在雪白的宣紙上戳了幾個破洞。
“老、老祖……”梁展鵬的牙關打著顫,視線像受驚的兔子,死死釘在岑天鴻的皮鞋上。
那雙擦得锃亮的黑皮鞋,此刻在他眼里卻像兩柄蓄勢待發的刀。
岑天鴻沒回頭,指尖依舊停在女兒的發尾,聲音平得像結了冰的湖面:“三十七個死士,三十五具尸體。城北棉紡廠的監控全毀了……除了一個失蹤的,你是唯一的活口。”
“是溫羽凡!都是溫羽凡干的!”梁展鵬的聲音劈了叉,混著血沫從喉嚨里擠出來。
岑天鴻緩緩轉過身。
燈光在他臉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溝壑,眼底的悲慟徹底被寒意取代,像深冬的寒潭。
“還有嗎?”
“我跟他對了一掌就昏死過去了!”梁展鵬突然瘋了似的往地上磕,額頭撞在大理石上,發出“砰砰”的悶響,血花在地上綻開又暈開,“再睜眼時……倉庫里就剩我一個了!真的!老祖,我沒撒謊!”
“留你何用?”
話音未落,空氣里突然掠過一道極細的銳響,像絲綢被快刀劃破。
誰都沒看清岑天鴻的動作,只看見梁展鵬猛地僵住,眉心處多了個細小的血洞。
血珠剛要往外涌,他的瞳孔就驟然擴散,像被戳破的墨囊,最后一點神采瞬間熄滅。
“噗通”一聲,沉重的軀體砸在地上,發出悶響。
鮮血從他眉心淌出來,順著大理石的紋路蜿蜒,速度慢得讓人窒息,最后在黑檀長桌的桌腳邊積成一小灘,紅得發黑。
岑天鴻盯著那具逐漸冰冷的尸體,指節攥得發白,連指縫里都滲出了血絲。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落地窗,落在窗外翻涌的墨色云層上。
“溫……羽……凡!”
三個字像是從生銹的鐵管里擠出來的,每個字都帶著齒間碾過骨頭的鈍響。
他的胸腔劇烈起伏著,周身的空氣仿佛都被這股殺意凍結,連水晶吊燈的光芒都變得瑟縮起來。
“老夫必剜其心、拆其骨,將他碎尸萬段,為我女兒魂祭!”
最后一個字落下時,窗外恰好滾過一聲驚雷。
慘白的閃電劈開烏云,照亮他布滿血絲的眼,也照亮了桌上岑玉茹那抹永遠凝固的蒼白——這場血債,才剛剛開始。
-----------------
城郊那片爛尾樓群里,灰蒙的天光漫過斷壁殘垣。
溫羽凡的身影從一棟樓的陰影里鉆出來,褲腳還在往下滴水,混著泥點在龜裂的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的痕。
他抬頭望了眼面前這棟沒裝門窗的毛坯房,風裹著雨后的潮氣從敞開的窗口灌進去,發出“嗚嗚”的響,像誰藏在空蕩的房間里哭。
“凡哥!”
霞姐的聲音從二樓傳來,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
她扒著裸露的鋼筋窗框往下看,額前的碎發被風吹得亂晃,看見溫羽凡肩頭那只鼓鼓囊囊的大米袋子時,眼睛亮了亮,轉身噔噔噔跑下樓。
樓梯是沒鋪水泥的毛坯臺階,她踩上去時揚起一陣灰,走到溫羽凡面前才發現,他右手拎著的袋子邊角在滴水,袋口露出的麻繩沾著泥漿,里面裹著的長條狀硬物輪廓隱約可見——是那柄從岑玉茹手里奪來的武士刀。
“可算來了。”霞姐往他身后望了望,確認沒人跟著,才拽著他往樓上走,“我跟滿倉哥等了快半小時了,他腿剛接好,坐不住,老念叨你。”
二樓的房間里,金滿倉正靠在堆著廢磚的墻角,右腿直挺挺地伸著,褲管卷到膝蓋,露出纏著厚厚紗布的小腿,繃帶邊緣還沾著點干涸的暗紅。
看見溫羽凡進來,他費勁地想坐直些,疼得齜牙咧嘴:“大哥,你可算到了,我這心都快跳出來了。”
溫羽凡把大米袋往地上一放,袋子砸在水泥地上發出沉悶的響,他抹了把臉上的水:“路上繞了三圈,看見幾個穿黑衣服的在路口晃,換了身衣服才敢過來。”他看向金滿倉的傷腿,“你這傷怎么樣了?”
霞姐蹲下來幫金滿倉調整了下腿下墊著的紙板:“從倉庫逃出來后,我們沒敢去大醫院,找了家路邊的小診所。”
“診所?能行嗎?”溫羽凡挨著金滿倉坐下,瞥見他腿上繃帶纏得還算規整。
“那可太行了!”金滿倉接話時扯到了傷口,倒吸一口涼氣,“那老頭戴著老花鏡,看我腿的時候眼皮都沒抬,說‘小年輕打架沒輕沒重’,然后咔嚓一下就給我接上了,疼得我差點喊娘。”他咧開嘴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不過真利索,說是天天給巷子里的小混混處理傷,接骨跟拼積木似的。”
霞姐從帆布包里掏出個塑料袋,里面裝著三個冷掉的肉包:“剛路過早點攤買的,你先墊墊。那醫生說滿倉哥這腿得養著,不能沾水,也不能走路,不然容易錯位。”
溫羽凡拿起個肉包,咬了一口,肉汁混著面香在嘴里散開。
他望著窗外飄進來的雨絲,落在沒刮膩子的混凝土墻上,洇出一道道深色的痕:“診所沒問什么?”
“沒,”霞姐搖頭,眼神沉了沉,“就問是不是跟人打架了,我說跟人搶生意起了沖突,他哦了一聲就沒再問。給了兩百塊錢,連藥帶接骨全搞定,臨走還塞了瓶紅花油。”
金滿倉突然笑出聲,牽動了后背的傷,又疼得皺眉:“合著咱們這模樣,一看就是混江湖的?”
溫羽凡沒笑,把剩下的半個肉包塞進嘴里,點了點頭:“這樣才安全。大醫院要登記身份證,萬一岑家的人查就診記錄,一查一個準。”他拍了拍金滿倉的肩膀,“委屈你了,在那種地方遭罪。”
“啥遭罪不遭罪的。”金滿倉擺手,忽然壓低聲音,“倒是大哥……你……那個岑夫人沒怎么你吧?”
溫羽凡取過腳邊的大米袋,解開大米袋的繩結,露出里面裹著鮫魚皮刀鞘的武士刀。
刀身狹長,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冽的光,刀鐔處的鴿血紅寶石像凝著一滴沒干的血。
“岑夫人死了。”他的聲音很平,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這刀,我順手帶回來了。”
“什么?!”霞姐手里的礦泉水瓶“咚”地撞在地上,水灑出來洇濕了褲腳,她卻渾然不覺,“你殺了岑玉茹?”
但很快,她笑了,笑聲里帶著點發顫的快意……
她猛地攥緊拳頭,指節泛白,纏著紗布的小臂微微發抖:“殺得好!”
金滿倉咽了口唾沫,看著霞姐眼里的光,突然覺得后頸發寒:“大哥,那可是岑天鴻的閨女……這梁子結得也太大了!”
溫羽凡拿起武士刀,刀身在掌心輕輕掂了掂。
刀柄纏著防滑繩,還留著岑玉茹掌心的余溫似的。
“岑家滅了周家,我們早就是死仇了。而且她還把你傷成這樣,甚至說要株連我的家人。”他抬眼看向兩人,目光在窗外飄散開的霧氣里顯得格外清明,“我不殺她,她就會來殺我們!動我們的親人!”
金滿倉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最終都咽了回去……
他知道溫羽凡說得沒錯,不管怎么樣,岑家都不會輕易放過他們。
“先別想這些了。”溫羽凡把刀重新裹好,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傷怎么樣?能走嗎?”
金滿倉活動了一下腳踝,疼得齜牙咧嘴卻還是點頭:“老醫生說能拄拐挪,就是不能使勁。咱們接下來往哪走?”
溫羽凡頓時一愣。
金滿倉的問題像塊石頭砸進他心里,蕩開一圈圈沉甸甸的漣漪……
他靠在斑駁的水泥墻上,指尖無意識地在墻皮剝落處劃著圈,石灰末簌簌落在磨破的鞋尖上。
今后往哪里去?
這個問題在腦海里打了好幾個轉,卻連個模糊的影子都抓不住。
岑家的追殺像張無形的網,從城市中心一路蔓延到這城郊廢墟,他們就像網中央的魚,每一次擺尾都可能撞上更鋒利的網眼。
必須找個安全的去處,可安全這兩個字,在眼下的局勢里,輕得像張薄紙。
他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嘴唇抿成條緊繃的線,喉結動了動,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金滿倉的聲音帶著夾板摩擦的輕響打破了沉默。
他肥厚的手掌在右腿夾板上反復摩挲,繃帶邊緣滲出的暗紅血漬暈染開來,像朵絕望的花。
“要不再去投奔閑云居士?”他的喉結上下滾動,眼神掃過溫羽凡緊繃的側臉,又飛快落回自己打著石膏的腿,“山里隱蔽,那老道本事又高……”
溫羽凡指尖猛地頓住,墻皮在指腹下碎成細渣。
他側過頭,眉峰擰成道深溝:“觥山縣還在川中地界。”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靜,“岑家現在是瘋狗,聞著味就能追過去。閑云居士和酒鬼前輩護得住我們一時,護得住一世?”他頓了頓,目光掠過窗外連綿的樓群,像能穿透鋼筋水泥看到云貴山區那道灰袍身影,“再說,岑天鴻是化境宗師,那等人物動了殺心,閑云居士和酒鬼前輩就算想護著咱們,怕是也難。到時候,反倒把他們也拖進這渾水里了。”
“那……黃隊長那邊呢?”金滿倉的聲音里竄出點微弱的火苗。
他下意識往前傾了傾身子,忘了腿上的傷,疼得齜牙咧嘴卻顧不上揉,眼神直勾勾地望向空蕩蕩的門框,仿佛下一秒黃隊長就會拎著槍出現在那里。
溫羽凡長長地嘆了口氣,指節抵在眉心揉了揉,疲憊順著眼角的紋路淌下來。
快餐店的冷清畫面突然撞進腦海:褪色的招牌,積灰的餐桌,柜臺上蒙著層薄塵的番茄醬瓶子——哪有半分往日人來人往的樣子。
“黃隊長的本事自然沒得說,”他聲音里帶著點無奈,“可我和霞姐去救你之前,特意去了那家快餐店,連個人影都沒見著。”他抬眼看向金滿倉,眼底的失望藏不住,“川中鬧成這樣,官方那邊卻跟沒事人一樣,連點動靜都沒有——這意思還不夠明白嗎?他們是不想摻和進來。”
金滿倉額頭上瞬間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
他猛地抓起桌角的礦泉水瓶,瓶身被他攥得變了形,“咕咚咕咚”灌了兩大口,冰涼的水順著喉嚨往下滑,卻壓不住心底往上冒的恐慌。
“那可怎么辦啊?”他的聲音發飄,帶著點絕望,受傷的腿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夾板蹭過水泥地,發出刺啦的輕響,聽得人心頭發緊。
一直沒說話的霞姐忽然直起身子,原本垂著的眼簾抬了起來,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釘子。
她的指尖在窗臺邊緣有節奏地叩擊著,發出清脆的“嗒、嗒”聲,像是在敲什么主意。
“去京城。”她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眼神亮得驚人,“我堂哥在京大教書,我們能去投奔他。”
說到“京大”兩個字時,她的尾音不自覺地發顫,指尖在窗臺上叩得更急了:“說不定……說不定還能在那兒找到其他幸存者。”
溫羽凡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一下,眼睛瞬間亮了。
他“啪”地一拍大腿,水泥地上的灰塵被震得跳起來:“對!京城!”他往前傾了傾身子,語氣里的興奮壓都壓不住,“岑天鴻在云貴川能橫著走,可到了天子腳下,他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得把尾巴夾起來!”他看向霞姐,目光里燃著重新亮起的光,“就算他敢追去,京城藏龍臥虎,總能找到制衡他的人!”
金滿倉也愣住了,臉上的慌亂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絲活泛:“對對……去京城!離這兒遠,管得又嚴,岑家的手再長,也未必能伸到那兒去!我們趕緊過去!”
霞姐摸出褲袋里的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冷光在她布滿血絲的眼底晃了晃。
她指尖快速滑動,搜尋著訂票軟件圖標,聲音里還帶著點劫后余生的雀躍:“好,那我馬上訂機票!選最早一班,咱們現在就……”
“不行!”
溫羽凡的手掌突然覆上來,力道不算重,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他掌心的老繭蹭過霞姐手腕內側的皮膚,像砂紙擦過綢緞,激起一陣戰栗。
霞姐低頭,看見他手背暴起的青筋,那緊繃的線條里藏著比語更重的焦慮。
“現在我三個人,只怕都上了岑家的重點關注名單。”溫羽凡的聲音壓得極低,每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機場的人臉識別、火車站的安檢系統,甚至便利店刷個xx寶,只要留下半點痕跡,不出十分鐘,那些穿黑西裝的就會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圍上來。”
金滿倉在一旁聽得喉結直滾,纏著繃帶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褲腿。
夾板摩擦水泥地的“咯吱”聲里,他顫聲問:“這么邪乎?那、那他們會不會順著手機定位摸過來?”
話音未落,他突然往墻角縮了縮,仿佛那冰冷的磚墻能擋住無形的窺探。
溫羽凡松開霞姐的手腕,指尖抵著下巴摩挲起來。
眉峰擰成個疙瘩,陰影在他眼下投出兩道深溝,像是在演算一道無解的難題。
“我早就把定位關了,你們也趕緊關。”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窗外飄進來的雨絲,“但岑家要是能打通運營商的關節,或者在體制里埋了內鬼,咱們的位置就……”
他猛地抬頭,眼神亮得嚇人,那光穿透彌漫在空氣里的塵埃,直直扎進霞姐和金滿倉的眼底:“保險起見,從現在起,這手機就是塊磚。除非渴得快死、餓得爬不動,誰也不許開機。”
金滿倉下意識摸向自己的褲袋,指尖觸到空蕩蕩的布料,突然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