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頭凍了大半夜的身子,甫一進屋,才猛地一暖。
那人將她放上了軟席,抬起她的下巴,打量了好一會兒,問她,“你因何而哭?”
因何而哭吶?
緣由原本有那么多,然而此時卻尋不出一個合適的來遮掩。
她捏著已經結痂的指尖,下意識地掐了下去。
他還問,“不舍得他走嗎?”
他問的是魏公子,是沈宴初,問的是他的郎舅,她的大表哥。
她要感謝那流不盡的眼淚,那一雙朦朧的淚眼掩住了她心里的驚惶和本能的畏懼,她低低道,“公子,我頭疼。”
當真頭疼,沒有撒謊。
是當真頭疼欲裂,好似有人正在她的頭顱之上劈山鑿河,東砍西斫。
那人遲疑片刻,忽然問道,“小七,你可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什么都不會要他知道,因而她說,“我什么都想不起來......我想回去,我頭疼,想好好睡一覺。”
她沒有什么地方是可回去的,蘭臺都是公子許瞻的,從前能躲在暴室里,如今大抵只有未央臺還算是她的落腳之地。
可未央臺樓上內外兩間,她住里間,那人住外間,抬頭不見低頭見,總歸不便。
她想起了青瓦樓的舊事,還怎么似昨日一樣,還怎么再似從前一樣,就當作初識公子,當作什么都不曾發生過呢?
他垂眸審視著她,大抵以為她是不舍得大表哥離開,因而什么都想不起來這樣的話,他定然是不信的。
可他到底又信過誰呢?
他沒有真正信過誰,他原本便誰也不該信。
案上敞開的蟠螭紋獸耳小銅簋盛著的粟米松仁粥與薺菜粥熱氣漸消,粥面上結了一層薄薄的皮,一旁還有涼拌的魚片,厚厚的牛肉餡餅,還有幾樣綠油油的小菜。
那是三套杯碟碗盤,想必鄭寺人原先也將魏公子與她算在了進膳的人里面。
但完完整整的,一動都沒有動。
她不禁想到,又是一年春天了啊!
莊王十七年的薺菜如今也成了蘭臺春天常見的口食,而她的狀況卻并沒有比莊王十五年冬好到哪里去。
洇透了襯裙的袍子涼森森地貼在膝頭,凍了一夜,也驚了一夜,駭了一夜,那清瘦的身子止不住地發抖,她不知道還能在那人的審視下堅持多久,只知道那指尖被掐得越來越疼,忽而黏膩,大抵又淌出了血來。
那人竟點頭,溫和地應了,“好,回去。”
好似這晝夜之中嗜殺的暴君已經不見了,他仍舊是那個溫聲軟語與她說話的公子許瞻。
身上一暖,那人給她裹了大氅,繼而將她攔腰抱起,朝著未央臺走去。
她在那人懷里走著與方才大表哥一樣的路,出了茶室,下了木廊,路過青松,那人的緞履在踏步石上踩出不輕不重的聲響。
她在那人懷里回頭朝著茶室望去,三月的日光已將蘭臺完整地覆了下來,那有著清閑野趣的庭院已經歸于寧靜,再看不出一點兒的刀光血影的樣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