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沒有福氣,兩個孩子一個也沒能保住。
而這具破敗的身子,以后也不會再有了。
小七到底是個小氣的人,聽了并沒有什么歡喜的。
可延綿子嗣的確是蘭臺與燕宮長久所盼,有了子嗣,社稷就有了傳承,宗廟就有人祭祀,是好事呀,她該高興。
這孩子一生出來,九重臺里的偷梁換柱就不必再隱瞞下去了,待公子許瞻凱旋回薊,便能南面稱王。
她垂眸望著沈淑人的肚子出神,好一會兒沒能說話。
沈淑人便又來戳她,“我的話,你聽見沒有?”
小七回過神來,應道,“聽見了?!?
沈淑人不依不饒的,“那你記住了沒有?”
她還沒有來得及應上一聲,乍然聽見車外馬聲嘶鳴,有人疾疾勒住馬韁,先是蒼啷啷幾聲拔刀出鞘,登時又是砰砰數聲利刃擊撞,繼而有人大喝,“大膽楚賊!護公子!”
馬車驀然一頓,周遭已是一片混亂,聽得亦有楚音從四面八方高聲傳來,“殺公子許瞻!”
這便聽得外頭利刃相接,殺聲頓起。
軺馬驚得嘶鳴連連,慌不擇路地朝后退去,叫這車身愈發顛簸不穩,險些歪倒在地。
小七推開小窗往外探去,沈淑人駭得抓緊她的胳臂驚叫不止,壓低聲音,花容亂顫,“你瘋了!關上!關上!你是生怕旁人不知車里有人嗎?快點兒躲好了!”
沈淑人的驚叫被那殺伐聲壓低了幾分,旋即又淹沒進了軺馬的嘶叫聲里。
小七循聲向前望去,燕人一身甲胄,不知幾何,楚人斗笠青衣,卻不過七八余人。
這里頭的人,可有謝玉?
斗笠遮住了楚人的臉,因而小七不知。
一雙纖纖素手下意識地抓在窗棱,抓得她骨節發白。
心里盼著是謝玉,又盼著最好不是。金鐵交擊,白刃濺血,發出一聲聲尖銳刺耳的聲響,令人失張失志,心亂如麻。
忽忽然有鐵爪勾住了車身,霍霍然猛烈一晃,她心里咯噔一聲,將將把腦袋縮回馬車,便覺這小軺猛地往一邊傾斜過去。
沈淑人駭得臉色煞白,閉上眸子緊緊抓住她的雙臂,沒命地大聲尖叫,“?。“ 让?!救命啊——”
再看不得外頭的狀況,身下的小軺晃了兩下,終究是往一旁倒去,連那拉車的馬也哀嚎一聲重重地摔在地上。
耳畔的刀槍爭鳴戛然而止,小七眼前一黑,也短暫地失明了一瞬,只知道四野是金星一片,周身麻麻疼疼的好一會兒沒了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耳目通明,方才停歇消散的哀鳴與劍影,又在風雪之中綻開。
一時間戰馬嘶鳴,刀斷戟折,又見那余下的斗笠青衣已順著鐵爪鎖踏上兩旁屋檐,岌岌往風雪之中隱去,踩得那碎瓦殘檐嘩嘩然往下墜落,在這鄂邑大道之上落得噼里啪啦一片脆響。
楚人走了。
身上頗重,壓得小七喘不過氣來,聽見沈淑人就在耳旁低叫呻吟著,這才察覺自己正被其人壓在身下。
罷了,沈淑人既有身孕,實在不必與她計較。
忽而腳步聲響,她抬眸望去,見公子許瞻疾疾奔來。
玄色的大氅在風雪中翻飛,他最愛的緋色長袍在袖口與腿畔露出一大截來。
他只是朝小軺奔來,雪中看不清他的神色,亦看不清他的眸光到底望向何方。
但也不必她細想探究,沈淑人當先一步爬了起來,爬起來便哭著撲向了她的夫君。
她那奪目的赤狐大氅亦是一樣在風雪里翻出好看的花色,她哭著奔到了公子許瞻跟前,握住了那人持劍的手,嬌軟軟地哭了起來,“公子,嚇壞小童了!嗚嗚......嚇壞小童了......”
小七心里想,你瞧呀,小七,那是沈淑人的夫君吶。
誰家姑娘不是明媒正娶,唯你不是。
她自己從雪里爬了起來,周身都疼疼麻麻的,因而也分不清到底是哪里疼,哪里麻,哪里受了傷。
但她自小一個人慣了,沒有什么可哭鬧的,站起了身,撲打了幾下棉袍上的雪,兀自在一旁垂眸立著。
她看見那拉車的軺馬四蹄凌空,在雪地里徒勞地掙扎,睜著的雙眼落著皚白的雪片,鼻孔喘著氣,與吐著血沫的嘴巴一同在大雪里熱騰騰地冒著白氣。
哦,殷紅的血從軺馬的身子下淌了出來,慢慢地淌出了一大片。
你瞧,是一把長劍刺穿了馬腹。
你瞧,人有人的命,馬也有馬的命。
有的人死在征途,有的人在征途里有了新生,而這匹拉著她們進鄂邑的燕國馬也終將留在此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