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袁崇煥這個地位,處置起來已經不是單單一個人或是一個家族的問題了。在他們的身后,乃是一整個圈子,處理這樣一個人,就等于是要對這一整個圈子下手。如果不是到生死關頭,朱由檢也不會做這么粗暴的選擇。
畢竟再怎么說,袁崇煥此時的地位還不及當初權傾朝野的魏忠賢,既然他都可以容忍魏忠賢生存下去,現在還算不得權宦的袁崇煥,自然也不值得他去下手。
當初高攀龍、左光斗等東林黨人試圖清洗朝中一切非東林黨人的勢力,結果硬生生的逼出了一個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而這些閹黨的反擊,雖然沉重的打擊了江南士紳在朝中的代表,但卻也造成了朝野對立,整個南方士紳階層對于朝廷的離心離德。
在崇禎登基之初,北京的政令在長江以南地區已經很難落實下去了,甚至于都出現了地方士紳煽動民眾圍攻錦衣衛和稅監的事件,從而導致緹騎不敢遠離京城百里之外去執行公務。緹騎是什么?這是皇權的代表。
地方士紳聚眾攔截緹騎,而地方官員居然采取默認的姿態,這也就表明原本和朝廷一體兩面的皇權正被文官集團剝離出公權力,大明的統治階層正處于內部激烈斗爭的狀態。在此種狀態之下,大明好像是一條長了兩個腦袋的蛇,一個腦袋向西,另一個腦袋必然向東,在這種政治內耗中,國家還有什么精力去對付外敵和突發的天災?
雖然魏忠賢以武力強行壓服了持有異議的反對派,但是這種粗暴的手段后遺癥是相當大的。否則也不至于崇禎剛一登基,魏忠賢的黨羽們就紛紛拋棄了他,讓崇禎輕而易舉的便奪回了政權,將之流放到了鳳陽去。
只要是個政治人物都知道,想要辦點什么事都要集權,但也有許多人并不明白集權究竟集的是什么權力。并不是你坐上皇帝的位置,發布幾條命令,權力就能歸攏到你的手中的。
說到底,所謂權力乃是指左右人心的力量,而不是一個能夠發號施令的官職。所謂集權,終究是讓人把自己的一部分權力轉移到他人手中,從而讓人們所愿意跟隨的領袖對他們發號施令。
所以權力的集中,就好比是一個金字塔,最下一層的是底層民眾,中間是官僚和民意領袖,最上一層就是這個國家的統治者。統治者的權力并非無中生有,他必須依靠這些官僚和民意領袖才能影響和支配最底層的民眾。
國家改革的目的是為了讓更能代表底層民眾的官僚和民意領袖上升,從而淘汰那些被民眾所拋棄的官僚和民意領袖。改良主義則試圖讓民眾重新信賴被他們所拋棄的官僚和民意領袖,從而維持住舊有的統治結構。
所以改革常常會變成一場暴力革命,因為舊有的統治者并不甘心這么輕易的讓出自己的位置。而改良主義雖然能夠延緩一個王朝的壽命,最終卻必然會導致失敗,因為人民終究會發現,所謂改良主義不過是一塊裹著蜜糖的毒藥,統治者始終沒打算作出真正的讓步。
朱由檢想走的自然是一條改革之路,而不是延緩統治的改良主義。只不過今日大明的新生政治力量還太過弱小,還不足以單獨支撐起對于這個國家統治的責任。在這樣的局面下,拉攏團結一部分較為開明的士紳地主,以對抗那些頑固的大地主大士紳,也就成為了朱由檢必須要使用的政治手段。
而袁崇煥所代表的,事實上正是大明大多數中小地主出身的官僚。他們不是文震孟和劉宗周,身后有著家族和先輩門生故舊的照拂吹捧,因此還沒有科舉入仕,已經成為了天下聞名的文宗名流。
對于文震孟和劉宗周這類大地主大士紳的代表人物來說,一生的道路早就被安排好了,他們人生中最大的目標就是把家族名望傳承下去,而不是去同底層平民打什么交道,做什么實際事務。
他們同樣也不是夏允彝這類為了自己的信念而敢于背叛自己出身階層的人物,他們只是一群非常現實的政治投機者而已。
袁崇煥可以在魏忠賢得勢時向閹黨示好,也能在魏忠賢**后迅速轉回東林黨人的立場,這種左右逢源的本事,無疑就是說明了此人信奉的只有權力而不是什么政治理念。像袁崇煥這樣的人物,在大明官場中實在是太尋常了,只不過袁崇煥的運氣比較好,才能浮現出來而已。
處置這樣一個人物,其實是于事無補,在目前大明的官場環境下,還會有后繼者不斷涌現出來。而且,在目前柳敬亭為其擦了屁股的狀況下,至少明面上袁崇煥并沒有什么大的罪名給崇禎下手。
有著蒙古諸那顏的證詞,袞楚克臺吉勾結滿人試圖背叛大明的罪證已經確鑿,袁崇煥上報的公文也是四平八穩,光從這些證詞和公文的內容來看,就算是崇禎也只能認為袁崇煥當時的處置是屬于當機立斷,而不是偽造上諭濫殺大將。
至于錦衣衛的報告,顯然是不能夠公開的。公開之后,對于朝廷威信的殺傷力,可比處置一個袁崇煥要大的多了。而若是不宣布罪名就處置一方封疆大臣,那么只會把那些中立派官員都推向反對改革的守舊派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