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頭看著藥方上的墨字:"怎么字跡如此潦草"
陸瞳:"大夫都如此。"
裴云暎聳了聳肩:"昨夜雨大,陸大夫走得匆匆,沒著涼"
陸瞳筆尖一頓,一滴墨從筆尖流出,在紙上氤氳出一大團暗色。她停筆,抬眸盯著眼前人,目露警告。
"裴大人到底想說什么"
她不想與裴云暎在醫館談論此事,杜長卿雖有時看著不著調,有時卻在這些事情上異常精明。
裴云暎不為所動,像是故意激她般開口:"不知陸大夫知不知道,范正廉死了。"
他語氣隨意,仿佛沒有看見陸瞳冷下來的臉色,繼續說道:"范正廉死前,曾有流傳出,他勾結禮部操縱貢舉是太師府的意思,之后不久,范正廉就在獄中懸梁自盡。有人懷疑,是太師府滅的口。"
陸瞳不怒反笑:"大人難道認為,我有這個本事能讓獄中囚犯懸梁自盡"
裴云暎點頭:"陸大夫當然沒那個本事,不過,昨夜是戚太師嫡子戚玉臺的生辰,陸大夫扮作舞姬上遇仙樓三層,恰好就是戚玉臺所在宿閣。"
"我在想……"
他湊近陸瞳,盯著陸瞳的眼睛,淡笑著開口:"陸大夫不會一開始想要對付的,就是太師府吧"
陸瞳心口一滯。
裴云暎離得很近。
和昨夜滿樓珠翠紅帳中的逢場作戲不同,換上公服的青年好似連朱樓中那一點真實也褪去了,倚著桌柜微微傾身,分明仍是含笑的眉眼,眼神卻如犀利刀鋒,一寸寸將人心底秘密斬破。
她知道此人心機,但過于聰明且不掩飾自己聰明,對旁人來說,便很容易成為一個威脅。
威脅……就該毫不留情鏟去。
正在這時,身后陡然冒出一個聲音:"你們在干什么!"
端著茶水出來的杜長卿一抬眼看見的就是長桌前對視的二人,不由大喝一聲。
陸瞳怔了怔,往后退了一點,拉開與裴云暎的距離。
杜長卿卻如一個眼睜睜看見自家白菜被豬拱了的老農,三步并作兩步竄過來,將手中茶盞往桌上重重一擱,濺起茶水撲了藥方紙一面。
他擋在陸瞳身前,看裴云暎的目光充滿警惕,道:"裴大人,我們陸大夫可是有婚約在身的,平時舉止還是要多有分寸。"
陸瞳:"……"
"婚約"
裴云暎直起身,像是起了興趣般,多嘴問道,"掌柜的見過陸大夫未婚夫"
杜長卿呵呵一笑,皮笑肉不笑地開口,"那當然了,陸大夫的未婚夫年少有為,家世高貴,陸大夫又與人家有救命之恩,人家金童玉女天生一對,我們陸大夫上京,就是為了履行婚約。"
裴云暎笑道:"怎么沒看見他"
"高門貴府,規矩大,"杜長卿說謊眼都不眨,"又在宮里當差,忙得很。哪能天天跟狗皮膏藥似的到處亂晃。"
他故意加重"狗皮膏藥"四字。
才說完,門外就有人說話:"誰是狗皮膏藥啊"
宋嫂攙著孫寡婦走進來,銀箏笑著迎上前:"孫姑娘、宋嫂怎么來了"
孫寡婦將頰畔碎發挽至耳后,柔柔開口,"不知怎的,近來夜里有些睡不安穩,來問陸大夫瞧瞧。"
陸瞳走到前面,請孫寡婦坐下為她把脈,宋嫂看了看裴云暎,問杜長卿:"杜掌柜,這位俊俏公子是誰不是咱們西街的吧。"
杜長卿翻了個白眼,阿城熱心回答:"這位是昭寧公世子,殿前司指揮裴大人!"
"啊,"孫寡婦臉一下子紅了,偷偷睨一眼裴云暎,很滿意似的,小聲問:"不知這位小裴大人如今可有婚配"
杜長卿:"……"
銀箏背過身去偷偷地笑。
醫館里多了幾人,立刻顯得擁擠起來。裴云暎也不在意,提起方才抓好的藥,沖陸瞳道:"還有差事在身,改日再敘。陸大夫,走了。"
罷,轉身出了醫館大門。
孫寡婦和宋嫂跟著轉身,一面說著"真是個俊男",一面伸著脖子去看他背影,頗有些依依不舍模樣。
杜長卿一帕子甩在桌柜上,道:"看什么看,沒看過俊男嗎我這么大一個俊男不夠你們看嗎煩不煩!"
孫寡婦沒計較他這般無禮舉動,只抬頭湊近陸瞳:"陸大夫,你與這位小裴大人是不是很熟他以后還會來西街嗎"
宋嫂也道:"下次他要再來,你同我說一聲,我讓家里丫頭出來看看,這么俊的公子,要是能做我家女婿就好了。"
杜長卿忍無可忍,好容易將這二人打發出去,才回頭看向擦拭桌上藥渣的陸瞳,"你們剛剛在說什么"
"抓藥。"
"抓藥能靠那么近"
杜長卿不信,"東家提醒你,姓裴的可不是什么好人,別看他長得人模人樣,心眼子指不定比誰都黑。"
銀箏看不過去:"杜掌柜這是妒忌吧"
"我妒忌"杜長卿冷笑,隨即壓低聲音:"這城里誰不知道,當年盛京叛軍作亂,首領陣前挾持昭寧公夫人——就是姓裴的他娘,本想借此逃脫,誰知道……"
銀箏好奇:"昭寧公放人了"
陸瞳也看向杜長卿。
"沒有!昭寧公裴棣眉頭都不皺一下繼續剿亂,結果昭寧公夫人被亂軍在眾目睽睽之下斬殺,死得可慘了!"
陸瞳眉眼一動,她打聽關于裴云暎的消息寥寥無幾,昭寧公夫人的事倒是不曾聽說。
杜長卿還在說:"你們想想,一夜夫妻百日恩,昭寧公對枕邊人都能如此無情,換做是我們好歹也會猶豫一下,他倒好,什么都不管。當爹的這樣寡情,當兒子的能好到哪里去"
銀箏想了想:"但你不是說是叛軍作亂么如果昭寧公聽從要挾的話,對城里百姓也不負責吧。"
"要單是這樣確實說明不了什么,"杜長卿哼道:"可昭寧公夫人喪逝兩年,裴棣就另娶新婦。不久又生下兒子。"
"昭寧公夫人之死怎么說也與裴棣多少帶點關系,人家為他死了,他轉頭另娶他人,生兒育女,民間都要守節三年呢。所以我說嘛,裴家人都不怎么樣。"
杜長卿轉向陸瞳,語重心長地開口:"男人看男人最準了,聽我的,陸大夫,少聽裴云暎花巧語,男人都靠不住。"
阿城忍不住發笑:"東家,你也是男人啊。"
"對嘛,"杜長卿兩手一攤,"我也靠不住,所以陸大夫別整日想著風花雪月,還是好好行醫制藥方是正道。等再過幾年,文郡王府的事沒人記起,你也就別和姓裴的往來了。"
陸瞳隨口應下,微微低頭,掩住眸中一抹深思。
她沒想到裴云暎還有這么一段過去,先前看此人外表可親卻心機深沉,還難以理解其復雜性情,如今聽聞杜長卿這么一解釋,心中倒是有幾分明白。
難怪在文郡王府中,他將裴云姝看得那般重,不惜得罪文郡王府也要讓裴云姝和離。按理說,高門聯姻破裂,對裴家來說也是一件大事,但從頭到尾,陸瞳幾乎沒有聽到昭寧公裴棣在其中的名字。
也就是說,裴云姝和離一事,十有八九并未通過裴棣的同意,而是裴云暎一手操縱。
如此看來,裴云暎與裴家的關系,恐怕也不是表面上那般簡單。
這或許能成為他又一個"軟肋"。
杜長卿還在喋喋不休,"女人活在世上難道就為了嫁人格局大些,何不做出一番家業比如將我們仁心醫館開到城南清河街去賺那些富人銀子,等有了銀子,什么樣的男人找不著什么姓裴的,什么未婚夫,通通都讓他們滾蛋!"
"不錯。"
杜長卿轉向她:"你說什么"
"我說你說的不錯。"
杜長卿眼睛一亮:"是吧你也認同讓他們滾蛋"
陸瞳搖了搖頭。
"我說,‘去賺那些富人銀子’這個主意不錯。"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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