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安靜。
門口李子樹如張盛著積雪的網,將醫館包裹在里頭。
阿城反應過來,扔掉毯子就往屋跑,警惕盯著面前人,猶豫著要不要將后院的東家和銀箏叫出來幫忙。
苗良方盯著陸瞳,神色變幻不定。
"坐下說吧,苗醫官。"陸瞳道。
僵持許久,苗良方哼了一聲,終是拄著木棍走到里屋小幾前坐了下來。
阿城見狀,忙提了茶壺給桌上斟滿兩杯茶,又看看陸瞳,得了陸瞳示意后,掀開氈簾去后院幫杜長卿和銀箏干活了。
醫館里只剩下陸瞳與苗良方二人。
陸瞳把面前茶往苗良方面前推了一推,苗良方沒接,轉頭打量起周圍,待看到陸瞳放在桌上那份"試題精簡"時,不由怔了一怔。
良久,他回頭,看著陸瞳道:"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開門見山,也就是承認了陸瞳所。
"猜到的。"
"猜"
陸瞳道:"先生所書卷冊與外面醫籍不同,九科各有涉獵,且形制歸一。聽聞太醫局春試試卷不可外傳,如非太醫局或通過春試之人,光是編造,恐怕無法寫出這樣規整的試題。"
苗良方瞇起眼睛:"就憑這,你就認定我是醫官院的人"
"那倒不是。"陸瞳望著茶盞,"我不能確定先生身份,所以托胡員外去醫行替我打聽,近三十年里平人醫工通過春試者名冊。"
苗良方神色一震。
陸瞳淡淡一笑。
平人醫工能通過春試進翰林醫官院者,這些年寥寥無幾,一張紙就夠寫全名字,民間醫行能出一個翰林醫官更要敲鑼打鼓人人歡慶,所以打聽起來并不難。
"二十年前那年太醫局春試,有一位姓苗的平人醫工,以第三名佳績通過春試,成為那年翰林醫官院唯一的平人醫官。"
陸瞳的聲音不疾不徐,"聽說此人醫術斐然,精通藥理,原本深得醫官院院使器重,十年前,卻因犯事被趕出醫官院,從此不知所蹤。"
隨著陸瞳每說一句,苗良方的臉色就越白一分,握著茶盞的手微微顫抖。
陸瞳抬眸:"先生,就是那位通過春試的翰林醫官嗎"
苗良方盯著陸瞳,那雙黯淡的、掩藏在亂發下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過,然而很快,他就笑起來,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
他攤開手,指指自己破破爛爛的襖子,"我翰林醫官,這話你信嗎"
"信。"
苗良方僵住。
陸瞳看著他:"我信。"
這些日子,她反復看過杜長卿買來的卷冊,越發篤定此人不簡單。杜長卿打聽過,苗良方住在西街多年,替人抄書過活,有時做些散碎零工。有錢的時候就買米煮粥,沒錢時就餓肚子。
沒人知道他是從哪兒來,家中什么情況,只知他嗜酒如命,成日醉醺醺,沒人瞧得上他。若說杜長卿還能守著老父親留下的小醫館勉強博得人一個笑臉,那苗良方在西街,是連叫花子都能踩一腳的爛酒鬼。
但偏偏是這么一個爛酒鬼,舍不得除去自家門前那些蓬勃的藥草,任由他們自由生長,遮住大半塊門板。
那藥草無人侍弄根本養不下去,
面前人看著陸瞳,臉上笑容再也勉強不下去,握緊拳頭,低聲道:"打聽這些,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說過,我想參加太醫局春試,進翰林醫官院做醫官。"
"別鬧了!"苗良方怒極反笑,"年年春試,平人醫工有幾個能當上醫官的臭丫頭,為了和太府寺卿置氣一門心思春試,你把醫道當成什么"
"再者,"似是意識到自己話說得不好聽,苗良方端起茶盞猛灌一口,稍稍平復下心情,才繼續道:"當醫官有什么好宮里的貴人一旦出事,動輒就要醫官陪葬,你以為陪葬的醫官都是誰自然是這些既沒背景又沒人脈的平人醫官了!"
他絮絮地念,"做得好被搶功,做不好背黑鍋,拿的官俸買不了幾顆白菜,擔的風險就是掉腦袋,你只看表面光鮮,其中代價又豈是你一個小丫頭能擔得起的"
陸瞳問:"什么代價"
"什么代價"苗良方喃喃道,忽地一撩褲腿,"這就是代價!"
陸瞳凝眸看去,目光微動。
寬大褲腿被撩至膝蓋,露出對面人那張傷痕累累的腿,那只腿自小腿處完全萎縮,泛著恐怖的烏紫色,像一截干癟沒有水分的枯木,僵硬嫁接在人的軀體之上。
瞧見陸瞳臉色,苗良方哼了一聲,遂又將褲腿落下,道:"看見了沒有,你……"
"你的腿是被誰打傷的"陸瞳打斷他的話。
苗良方一愣。
這是該關注的重點嗎
陸瞳望向他:"你為什么被趕出翰林醫官院"
"你……"
"誰害了你"
"……"
眼前人一句一句,語調平靜,問的他發懵。苗良方放在腿邊的手微微攥緊,低頭深吸口氣,道:"這都不是你該"
"我可以幫你報仇。"
到嘴的話戛然而止,他猝然抬頭。
陸瞳看著他:"不知誰害你到如此地步,但你若幫助我通過春試,進入翰林醫官院……"
"我可以幫你報復回來。"
年輕醫女神情寧靜,幽冷的承諾從她嘴里說出來,仿佛再尋常不過的對白。茶盞上浮的裊裊熱氣給她美麗的面容覆上一層淡白薄霧,眼眸卻涼如深海。
她在誘他接受條件。
苗良方面皮抽搐幾下,只覺得自己那只已經多年未有知覺的腿不知何時,又開始漫出淺淺的疼。
"開什么玩笑……"他喃喃道,緊接著,神情變得憤怒起來,怒視著陸瞳:"開什么玩笑!"
"哐當"一聲,茶盞被帶起的袖風拂到地上,傾倒一桌水漬。
不等陸瞳說話,苗良方一把抓起擱在一邊的木棍,猛地沖出門去。
漏掉的茶水從桌角一滴滴流到地上,在地上匯聚成一小攤濕潤的水洼。
門后偷聽的杜長卿幾人撩開氈簾趕緊走了進來,杜長卿望著門外,摸不著頭腦:"哎,他怎么走了"
陸瞳跟著望去,門外已沒有苗良方的影子,只有凌亂的腳印和木棍留下的影子落在覆著白雪的地面上,提醒著此人剛剛來過。
"他會回來。"陸瞳低聲道。
……
夜漸漸深了。
西街商鋪戶戶關門,街檐的紅錦燈籠漸次亮了起來。
皎潔月光潑在長街雪地上,又在投向草屋時戛然而止。似乎無論是白日還是黑夜,日頭還是月光,光都照不進來。
門前生長的野草被人剝開,半舊的破木門發出"嘎吱"一聲悶響,伴隨幾聲拐棍拄地的聲音,苗良方走進屋子。
已是夜晚,屋中沒有點燈。
他從來不點燈。
像是覓食野獸回歸漆黑洞穴,越是漆黑,越是安心。
白日在街上渾渾噩噩游走一日,回屋方才覺出另一只腿酸乏。平日這時候,他只會摸索著上床,醉了便睡,然而今日,鬼使神差的,苗良方扶著墻跳到窗前,用力將墻上那扇不算寬敞的小窗推開了。
一隙月光順著窗縫溜進屋,苗良方下意識伸手,擋住自己的眼,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放下手臂,漸漸適應了有亮氣的夜晚。
桌上擺著只酒壇,苗良方伸手拿過酒壇,仰脖倒了半晌,只倒出幾滴殘酒。
他悻悻抹把臉,把酒壇往地上一扔,"咚"的一聲,聲音在夜里分外清脆,他沒留意地上碎片,仰頭望著窗縫處那一小片月亮。
彎月小而亮,邊緣有層模糊的白,像是一面小小的發光的旗幟,舒展在漆黑天幕上。
他忽而想起白日里在仁心醫館時,門口那個小伙計手中曬著的那面織毯旗幟,上頭刺繡文字也是這般閃閃發亮、攫人眼球的。
良醫有情解病,神術無聲疾除——
那樣象征著榮耀的旗幟、感謝的話語,甚至富貴的賞賜……他曾有過。
那些奉承的討好、人來人往的恭維、旁人艷羨的目光,他也曾照單全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