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章蕓的話,再想到蒹葭院的情形,裴元華還是覺得有些不踏實,所以回來的時候,就借送東西的事情試探試探裴元歌。
現在,心中終于安定了,不足為慮!而自己,本就是女子中的翹楚,注定要集三千寵愛于一身,成為最尊貴的女人!如果裴元歌識相,不來與她爭鋒的話,她也可以跟她做對和睦親熱的姐妹;如果她不識相,非要來招惹她的話……
"卡擦",裴元華手中正欲往頭上插去的銀簪斷成兩截。
這根銀簪,就是她的下場!
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一大早,裴元華就去給舒雪玉請安,在禮數上,她永遠做得完美無瑕,讓人完全無法指摘。姐妹三人在蒹葭院說了會兒話,舒雪玉就借口要處理府務,將裴元歌帶走,裴元巧又是個棒槌,裴元華跟她完全說不到一起,兩人就分了手,各自回各自的院落。
下午時分,裴諸城回府。
裴元華聽說后,梳妝打扮,看著鏡中端莊矜持的少女,滿意地點點頭,來到了書房。往常照習慣,裴諸城在府的時候,都會在這時候處理公務,這種地方,后宅女子嚴禁入內。但裴元華卻是唯一得到許可的,這一向是她驕傲的資本,昨天父親對她的態度已經完全扭轉,想必這規矩還是照舊的。
然而,當然進去的時候,看到的卻是被氣得直跺腳的裴元歌,和哈哈大笑的裴諸城。
裴元歌怎么會在這里姨娘可沒說起她能進出書房啊!裴元華眸光一閃,裴元歌接過章蕓的掌府之權,她無所謂;章蕓倒臺,裴元容被禁足,她可以不在乎;但是,進入書房重地,卻是只有她裴元華才有的,這種殊榮,她不允許別人跟她共享!心雖如此想,臉上卻是溫厚謙和的笑意:"原來有四妹妹在這里幫忙,早知道這樣,我就不必來了!"
"華兒別走,你快來幫忙!這個丫頭凈給我添亂,她在旁邊,我什么都干不成。"
裴諸城抱怨著,語氣中卻滿是歡欣之意。
"父親你這是惡人先告狀!大姐姐你來評評理,我在這里給他整理公文,好好地,父親卻突然又把我的頭發弄亂,你瞧瞧,我這怎么出去見人"裴元歌指著微有些凌亂的頭發,撅著嘴抱怨,瞪了裴諸城一眼,找出梳子和鏡子,到一邊梳頭去了。從昨天開始,父親好像揉她的頭發揉上癮了,動不動就來揉一揉。
裴諸城笑道:"小歌兒的頭發好,摸著跟云錦似的,父親就忍不住想揉揉嘛!"
這樣的解釋怎么讓人滿意裴元歌瞪著眼睛,鼓著腮幫子瞪著他,忽然蹬蹬地跑出來,沒多久又蹬蹬地跑進來,將懷中抱著的云錦往裴諸城一擺,道,"云錦在這里,你隨便揉,反正不許再揉我頭發!光昨天我就梳了四回頭,今天你一回來,我又要梳頭,這個月的頭油錢,我得漲三倍!"
看著那匹云錦,裴諸城先是一怔,隨即又哈哈大笑起來。
"小歌兒真是父親的貼心女兒,被你這么一逗,父親心情好多了!好了,處理公務處理公務,兩個丫頭都過來給我幫忙!"
以前,有裴元華在的地方,她永遠是眾人矚目的焦點,是父親最嬌寵疼愛,引以為傲的女兒。但剛才看著父親跟裴元歌兩人說笑,她竟有種局外人的感覺,一丁點兒都插不進去話,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昨天也是這樣,父親進了蒹葭院,只看到裴元歌,卻沒瞧見她。
裴元華心中很不是滋味,但她聰明地沒有表現出來,依然保持著完美的形象,聽到裴諸城這樣說,終于找到表現的機會,忙道:"怎么父親有什么煩心的事情嗎女兒即使無法為父親分憂分憂,說出來也能好受些!"
提到這個,裴諸城又嘆了口氣,神色苦惱。
裴元歌也好奇起來:"父親,怎么了"
"昨天皇上下了一道圣旨,點名要我審理一樁疑難的案子,我猶豫不決,不知道該怎么辦"這樁案子是如今朝堂爭議的焦點,爭議非常大,十足的燙手山芋,裴諸城從接旨開始就頭疼無比,現在聽到兩個女兒都問起,看看兩個聰慧多智的女兒,心想反正心里煩悶,倒不如聽聽她們的意見,于是問道,"歌兒,華兒,你們說,收受賄賂的人,是否不問情由就該依律處置,沒有任何例外"
裴元華答道:"這個自然,收受賄賂,國法不容,當然要依法處置。"
這位大姐姐的話,永遠合情合理,不露絲毫把柄。也就是說,她永遠會把偽裝的行局限在禮法之內?;蛘?這中局限,會是她的一處破綻裴元歌想著,歪著頭問道:"父親既然這樣問,想必這個案子另有內情,父親不如把情況說清楚,女兒才好做評斷啊!"
裴諸城嘆了口氣,將案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道來。
案件的主犯名叫玉之彥,是最南方的棘陽州的左布政使,掌管糧草,軍事等事物。棘陽州再往南,便是與正與荊國交戰的秦陽關,為了支援邊關,各種軍事物資源源不斷地運往棘陽州,再由棘陽州運往秦陽關。然而,棘陽州的刺史卻膽大包天,命令玉之彥大量克扣軍資,再轉手變賣。
玉之彥眼見邊關情形危急,依然抗命,竭力將物資運往邊關,卻被棘陽州刺史攔阻。
雙方僵持不下,玉之彥雖然連施計謀,將部分軍資運送出去,但終究沒能挽救邊關的頹勢,秦陽關戰敗,荊國的軍隊攻入棘陽州,燒殺劫掠,雖然很快就被周圍諸州的駐軍糾結反撲,驅逐出去。但棘陽州失守罪責極大,棘陽州刺史卻顛倒黑白,將責任完全推到了玉之彥身上,聲稱是他延誤運送軍資的時間,以致兵敗。這種謊自然一拆就穿,刑部很快查明事實,治了棘陽州刺史的罪。
而玉之彥雖然竭力運送軍資,但身為左布政使,棘陽州失守,他也要負責任,功過相抵,依舊做他的棘陽州左布政使。
事情本該就此了結,誰知道棘陽州刺手眼見將死,狗急跳墻,指控玉之彥受賄行賄。
本來,眾人都以為這是他信口雌黃,但棘陽州刺史卻之鑿鑿,說玉之彥送給他價值千金的賄賂,這才被提拔為棘陽州左布政使,還說玉之彥也曾經給棘陽州其他官員送過禮,不過,他才二十六歲的年紀,無依無靠,怎么就能做到州左布政使的位置這樣一來眾人就有些將信將疑,刑部立刻派人徹查,結果竟然真的玉之彥的家中搜出一本密帳,上面記載著他從做七品小吏開始,所有收受的賄賂,以及行賄的上級官員,字跡的確是玉之彥無疑,而且年歲痕跡已久,不可能是偽造的。
面對證據,玉之彥一不發,既不喊冤,也不認罪,案子就這樣僵持下來。
而朝中的官員則分為兩派,一派認為,玉之彥受賄行賄,證據確鑿,應該依律撤職,流放三千里;另一派則認為,就算玉之彥有受賄行賄,但他家徒四壁,可見那些賄賂并未用于自身,情有可原,而且為官這些年來,政績卓越,這次又為了邊關戰事,不惜與棘陽州刺史翻臉,應該輕判。
雙方各執一詞,你爭我辯,鬧得不可開交。
因為這個案子,刑部連撤了三個主審官,結果這次就輪到裴諸城被點名了。
也就是說,如果這個案子處理不好,裴諸城這個刑部尚書,搞不好也要做到頭了。面對這樣的燙手山芋,裴諸城怎么可能不苦惱
"如果說這件案子的主犯是個無惡不作的貪官;或者說玉之彥是個清白無瑕被冤枉的無辜者,別說刑部尚書不做,就算掉腦袋,父親也會秉公直斷。但現在的問題是,他的確收受了賄賂,也的確行賄才能一路直升,可是,那些賄賂,除了打點上級的以外,都是用于百姓,他自己一分一毫都沒有用過,家徒四壁,除了應酬,本身的衣食住行都清貧得讓人不忍猝睹,而且這些年來的確政績卓越,為百姓做過不少實事,很多百姓都感念他的恩德,聽說他被下獄,上萬人書為他求情!歌兒,華兒,你說如果是你們,這樣的人,這樣的案子,你們要怎么判"
裴元華沉思片刻便有了答案。
"父親,女兒認為,應該判罪。無論這位玉大人有何苦衷,有何內情,但行賄受賄有違國法,他應該知道,卻明知故犯,既然違背了刑律,就該受到處罰。雖然說收受的賄賂,他并未用于自身,但行賄上官,努力往上爬,對權勢的貪欲也是一種罪惡。所以,女兒認為,應該要懲辦此人。"
這是個完全符合律法的做法,無論誰問起,都有理有據,理直氣壯。
但這并不是裴諸城想要的答案,律法之外,不能忘乎人情,從裴諸城的角度來看,他有些同情,甚至欽佩這位玉之彥,但卻說不出緣由來。將目光轉向沉思中的小女兒:"歌兒,你認為呢"
"女兒認為,這樣的人,應該讓他繼續做官,而不是把他流放千里之外。"裴元歌沉思許久,才慢慢道,"律法之所以嚴禁行賄受賄,是因為這四個字,多數還連著另外四個字,貪贓枉法。但玉之彥不同,他受賄之事爆發后,并沒有百姓隨之鳴冤,指責他斷案不公之類的。女兒想,在律法的實施過程中,本身就有很多灰色地帶,比如說,官員到任,地方鄉紳富豪都會送禮過去,有時候這并非是為了收買官員做什么不法勾當,而是一種討好,畢竟破家縣令,滅門府尹,民沒有不害怕官的。我想,玉大人所收的賄賂,應該是類似這種的。"
"但這件事本身是不對的,官員不應該接受百姓的好處!"裴元華輕聲反駁道,"即使這是慣例,但那是沒有人計較,如果有人認真計較起來,就像現在,玉之彥他就是受賄。如果他持身端正,現在也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他沒有犯罪,而不是這樣無以對。"
在外人面前,裴元華的行素來無可挑剔,清白無瑕。
"我只是想說,玉大人所得的賄賂,并不是以貪贓枉法換來的;再來,這些賄賂,玉大人丁點兒都不曾用于自身,除了打點上司之外,都用于百姓,也就是說,他收受賄賂的目的,不在于自身的享受,而在于百姓。至于大姐姐說,玉大人貪戀權勢,妹妹不能茍同,如果他真的貪戀權勢,就不會與棘陽州刺史反目,以至于被他反咬一口,鬧到現在這個地步。他之所以要向上爬,只怕還是為了百姓居多,大姐姐也許不知道,所處官位的高低,能夠為百姓做的事情猶如天壤之別。有時候高位者的一句話,都能讓百姓獲得極大的便利,我想,玉大人應該是為了這個原因,所以才想往上爬吧!他無依無靠,沒有任何依仗,就算政績卓越,不打點上司,有人壓著,他想要升遷也很難吧"
裴諸城沒想到,年幼的女兒居然說得出這樣的話來,越發對她刮目相看,目光中充滿贊賞之意。
見狀,裴元華更覺得氣堵,裴元歌的看法和自己完全相反,父親贊賞她,豈不是在否定自己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忍不住道:"四妹妹未免把人想得太善良了些,這玉之彥受賄行賄到底有何目的,除了他沒人知道,你又怎么能肯定,他不是貪戀權勢呢不要說去問他,這種情況,誰都會為自己辯解,他當然不會承認。"
這種語氣,有點急躁,甚至有點氣急敗壞…。不像是溫厚大方的裴大小姐該用的?。∨嶂T城沒有注意,但裴元歌卻敏銳地察覺到了,看起來,父親對自己的肯定,讓裴元華感到了危機,這么說,她也在意父親的欣賞和贊嘆只有她有在意的就好!
想著,裴元歌又道:"因為那本賬目??!玉大人為什么要記這樣一本賬這本帳目,他能夠給誰看呢難道說就是為了今天被刑部察覺,定他行賄受賄之罪嗎他記這樣一筆賬,是一筆良心賬,在告訴自己,就算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自己是知道的!只要這本帳,他就知道,自己的手雖然是黑的,但心是白的!所以,他一不發,因為他所有的一切,都記在這本帳上了,能夠了解他的人,看到這本帳就會明白他的心;不能明白他的人,分辯也無用。"
這樣一番話,頓時將裴諸城驚在當場。
聽人敘述案情的事情,他就覺得哪里很奇怪,覺得心情很壓抑,好像有這滿腹的感慨和想法,卻無法清晰地表達出來。現在被小女兒這樣調理分明地羅列出來,終于覺得心頭一片透亮:的確,從頭到尾,玉之彥只是想要為百姓,為朝廷做事,為此,他甚至不惜抹黑自己的名聲,污掉自己的雙手,當跟棘陽州刺史翻臉的時候,也許就預料到了今天的結果,但為了邊疆的戰事,卻還是那樣做了。
這樣的人,應該做官,應該做高官!
而他的女兒,他和明錦的女兒……實在很了不起!
見父親也贊同裴元歌,裴元華不好再爭執。但是,看著父親那樣贊賞的眼光,仍然感到不舒服,想要給裴元歌出難題:"四妹妹之有理。只是,就算最后篤定玉之彥應該要救,可是要怎么救呢他的確收受賄賂,證據確鑿,這一點無法置辯。如果父親貿然判他無罪,恐怕難以服眾。"
提到這個,裴諸城又如同當頭澆下一盆冷水。
是啊,玉之彥該救,可是要怎么救呢收受賄賂,這是一個死結,而歌兒先前的話雖然之成理,但這些只能私底下用來彼此說服,在朝堂和刑部,這樣的話,是不能作為輕判或者開釋玉之彥的理由的?,F在,他需要一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一個光明正大能夠讓他開釋玉之彥的理由。
裴元華這是在給她出難題嗎
裴元歌想了想,問道:"父親,對于此案,皇上是什么態度"
在這種有爭議的案件里,雙方爭執不下,那么皇上的態度就變很重要,如果皇上想要治玉之彥的罪,那這件事就會變得很難辦。;但如果皇上想要開始玉之彥,那就有搪塞回旋的余地。不過,這樣為了百姓為了家國,不惜弄臟雙手,背負污名的官員,會成為皇帝最鋒銳的劍,只要皇上不是沒腦子,就應該會想要救他!
裴諸城卻搖搖頭:"皇上沒有發表任何意見,而先前審理此案被撤職的人,有一個是判玉之彥無罪,兩個是判罪,一輕一重,但都被撤職。所以,根本沒人能猜到皇上的立場。"
這不對啊,按理說,皇帝應該很樂意手里有這樣一把刀的。
"父親,女兒冒昧,能不能讓女兒看看皇上給您的圣旨"裴元歌問道,想看看能不能從圣旨上看出端倪。
裴諸城點點頭,起身到書架前,取過慎重保管著的圣旨。
攤開明黃色的圣旨,看著上面龍飛鳳舞的字跡,裴元歌認真地讀著,蹙眉思索良久,忽然展顏一笑,道:"我明白了!"抬頭,神色釋然,"父親,皇上的意思,也是想要救這位玉大人,而且,救人的方法,他已經寫在圣旨上了!"下載本書請登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