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熾,天邊只洇開一抹極淡的青色,像未干的墨跡滲在生宣紙上。大河在薄霧中靜臥,水面平滑如一段沉黯的綢緞,偶有微風掠過,才浮起幾道細紋,轉瞬又歸于沉寂。岸邊的蘆葦叢凝著夜露,穗子低垂,在朦朧中勾勒出毛茸茸的輪廓。
安知鹿跟在那只老鼠的身后,他穿過河灘,靴子踩踏細沙的簌簌聲驚起一只白鷺,它倏地展開翅膀,卻并不飛遠,只是掠過水面,在波紋蕩開處留下一道銀亮的弧線。腐木橫陳的淺灘上,幾只螺螄正緩慢地爬行,身后拖出蛛網般的黏液痕跡。空氣里浮動著淤泥的腥氣、水草的清苦,還有某種潮濕的、屬于黎明特有的涼意,令安知鹿的心弦緊繃到了極點。
山坡的輪廓在霧靄中漸次清晰。野燕麥與蒲公英糾纏著鋪滿斜坡,草尖上懸著的露珠將墜未墜,把微光折射成細碎的星子,東方的云層開始滲出血絲般的紅,河水忽然活了——先是泛起金箔似的光斑,繼而整條河道都成了熔化的琥珀。
一株老桑樹斜生在坡腰,樹皮皸裂如龜甲,卻從縫隙里迸出嫩綠的新芽。
安知鹿呼吸驟頓,他看到一名蒼老到了極點的道人背靠著桑樹坐著。
一只蜻蜓停在他肩頭,薄翼上的脈絡像被朝霞染透的琉璃。此刻的靜謐如此龐大,仿佛連時間都凝滯在草葉的露珠里,他明明充滿著衰敗的意味,似乎隨時都會死去,然而只是這樣靜謐的畫面,就已經帶給安知鹿如山般的壓力。
年邁的道人突然咳嗽起來。
伴隨著他的每一次咳嗽,安知鹿身周的晨霧如波浪般震蕩起來,一股濃厚的血腥氣傳入他的鼻翼,卻在他的識海之中化為充滿誘惑的香甜味道。
哪怕他極度克制,他的眼底依舊露出陶醉和貪婪的神色。
年邁道人的血腥氣和伴隨著咳嗽散逸出來的一些元氣,讓他感覺自己身體都變輕了很多,他體內的整體氣機似乎要隨著紅日在天邊的跳躍而出而徹底突破。
只是細嗅著血腥的味道,自然的接觸著對方的一些流散元氣,便已經出現了進階的感覺,那若是能夠和吞噬楊燦的整體氣機一樣吞噬這名老道,那自己的修為會增長到何等的地步?
他渴望到了極點,卻又不安到了極點。
他確定這名年邁道人是真正位于這個世間頂端的人物,他很想成為這樣的人物,然而他體內有一個聲音在不斷的提醒著他,還不到時候。
也就在此時,王幽山看著他淡淡的笑了笑,道:“為什么不試試?”
安知鹿深吸了一口氣,他的面容驟然冷肅了起來,他躬身行了一禮,眼中的貪婪迅速的消失,他徹底平靜下來,道:“多謝前輩。”
王幽山倒是有些意外,微微一笑,道:“謝什么?”
安知鹿輕聲道,“若無前輩預先埋下伏筆,我早已被楊燦所殺,多謝前輩救命之恩。”
王幽山沒有馬上語。
此處山坡又顯得分外靜謐。
過了許久,王幽山才又開口,道:“有人告訴我,有些人之所以貪婪,顯得人心不足蛇吞象,乃是因為他無法獲得真正渴望的東西。既然你真正渴望的是掌握自己的命運,不用無時無刻提心吊膽的活著,那我只是利用你,還未給予你真正想要的東西時,你便不用謝我。”
安知鹿心中極為震撼。
這時他便徹底確定,當日那名賜予自己法門的青衣道人的確只是這名老道御使的一尊傀儡,而且此人在幫助自己凝成獨特的本命蠱的過程之中,只是和自己的精神世界有著些許牽連,便已經徹底知曉了他心底的渴望。
他的野心,他的欲望,他真正想要的東西,在這名老道的面前無所遁形。
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氣,平靜心情,然后又行了一禮,道,“世間但凡能夠到達前輩你們這種高度的修行者,要么吃常人所不能吃之苦,得常人所不能得之際遇,苦修多年,要么就是師門底蘊驚人,擁有常人無法想象的修行法門,但我這樣的人,天生平庸,苦修近二十載也是修行很普通的修行法門,今日哪怕修行突飛猛進,也只是被前輩你們硬生生抬到我平時無法企及的高度,我在這個位置尚且根基不穩,又怎么可能試著去吞噬你,站到你們才能到達的位置?”
王幽山淡淡的笑了笑,道:“世俗的野心和我并無沖突,我需要一個足夠堅忍,能夠幫我報仇的人,你幫我報仇,我幫你站到你想站到的位置,你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