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幸看著她,腦海里忽然飄出一個不合時宜的想法來:原來她真正的難過是這樣。
她會在所有人看不到的角落露出解脫的笑嗎?
應該不會吧。
怎么說,也是她親媽。
可是某些想法一旦露出了芽就控制不住,它們迅速長出獠牙吞噬了簡幸的理智。
簡幸矛盾地掙扎,眼前一會兒閃過簡茹的眼淚,一會兒閃過簡茹唇角掛著的笑。
頭疼得快要裂開。
直到病房里忽然響起一道很輕的聲音:“簡幸……”
脆弱得好像風一吹就散了。
卻又恰如其分地安撫了簡幸不知何去何從的思路。
簡幸一怔,循著聲音看向病床,一眼撞進了姥姥的眼睛。
那是一雙爬滿歲月和時光的眼睛,眼周像灰褐色的樹皮,但是瞳仁卻像新葉一樣散發著清透的、干凈的綠。
簡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過去的。
她手腳都在發軟,幾步路完全是依靠本能。
她走到床邊,神色沒什么變化,只是慢吞吞蹲在了床邊。
姥姥身上但凡沒被被子蓋住的地方都插滿了管子,她半邊臉都腫了,頭上的頭發不知為什么也剃掉了,露出的頭皮上包著紗布,紗布溢出了血。
這些畫面像刀一樣扎進簡幸眼睛里。
她近乎自虐一般細細看完了每一處,想要伸手,又不知從何下手。
愣了好久好久,簡幸才茫然地抬起頭看向門口的簡茹和呂誠。
簡茹精明了半輩子,對他們每個人的人生也指手畫腳了半輩子。
簡幸就像一個被細鐵鏈圈著長大的象,如今哪怕沒了鐵鏈,也下意識看向控制鐵鏈的人。
只可惜簡茹也是被鐵鏈控制的人。
而于她而,鐵鏈的控制方是簡幸。
她們雙雙都沒什么表情,卻從彼此眼里看到了最磅礴的無能為力。
就是這一秒鐘,簡幸眼眶溢出了奔騰的淚水,她在一片模糊視線中找尋姥姥的手。
她小心翼翼地牽起姥姥的手,然后把臉埋進了姥姥的手里。
耳邊不知何時安靜了下來,窗戶關得很緊,風聲都被隔斷。
簡幸哭得頭腦發暈,她正要抬頭,姥姥的手忽然費力地抬了起來。
簡幸沒動,她知道姥姥要干什么。
她盯著姥姥的手,一動不動。
可過去幾秒,姥姥的手始終懸在一個位置。
簡幸忍著洶洶哭意,輕輕低下了頭。
她閉上眼睛,主動把臉送到姥姥手上,然后感受蒼老肌膚的安撫。
“哭成……小花貓……咯。”姥姥喘著粗氣,說得斷斷續續。
簡幸沒有讓她安靜,扯唇笑笑說:“那你快點好起來,給我洗臉。”
姥姥似是想笑,卻被嗆得咳嗽。
簡幸緊張得攥緊了床單,盯著姥姥緩和,才如常道:“你瞧你,不是說要順順利利的嗎?怎么把自己弄得笑都笑不了了。”
“唉,老啦……”姥姥又費力地咳了兩聲,虛弱地重復,“老啦……”
她躺在那,看著天花板,眼睛只睜了一條狹窄的縫隙,不知在想些什么。
簡幸說:“你不老。”
“你都那么大了,不老也被你攆老啦。”姥姥聲音越來越小。
簡幸抖著手攥姥姥的手,她跪在地上,趴在床頭,努力把聲音送到姥姥耳邊,“姥姥,你不老,真的,我以后不長了,不攆你了。”
“姥姥……你別……你別不要我……”簡幸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她生怕姥姥聽不清,哭都不敢哭。
“還是要長的,”姥姥緩緩扭頭,看著簡幸,“簡幸,要長大,要好好長大,不為別人,就為了你自己,要多努力,現在辛苦點以后才可以跑快點。”
“跑快點,苦才追不上你。”
一句話,簡幸如雷轟頂。
她怔怔地看著姥姥,想起冬至那天,她因為姥姥勸她好好學習而在心里埋下第一顆怨恨姥姥的種子。
她為什么總要怨恨別人。
難道走到今天這一步,真的和她沒有任何關系嗎?
她明明看到了簡茹的表情,明明聽到了簡茹和呂誠的對話,她明明可以阻止,可以拒絕……
可她什么都沒做。
因為她確實如同簡茹每日每夜謾罵的那般,無能、懦弱、廢物。
“聽到了嗎?”姥姥的聲音喚回簡幸。
簡幸早已滿臉淚,她拼命地點頭,重復說:“聽到了,我聽到了……”
“好,好,聽到就好,”姥姥說,“姥姥沒事,昂,醫生說啦,只要躺個幾個月就好啦,傷筋動骨嘛,怎么也要一百天啊。”
簡幸抹了把,“真的嗎?”
“真的,去把你媽喊過來,我有事要跟她說。”
簡幸說好,她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走出病房,呂誠和簡茹都不在,可能是去繳費了或者詢問醫生什么注意事項,簡幸不知道往哪去找人,只能一邊擦眼淚一邊往樓層中央的服務臺。
途徑一間病房時,兩個護士從里面走出來,邊走邊聊:“唉,隔壁那老太太送走了。”
“聽說了,自己拔氧氣罩走的是吧?唉,有拔那個的力氣,基本就是回光返照了。”
“是,這地方待久了,真是什么都能見到,有時候我都快分不清到底是人重要還是錢重要了。”
“別提了,剛剛又送來一個老太太,大雪天摔坑里倆小時都沒出來,手術完醒的時候我正和家屬交代這事呢,也不知道那老太太聽到沒有。”
“應該沒有吧,她精氣神挺好的我看,剛醒就和女兒女婿交代各種事情,不是說外孫女也來了嗎?”
嗡——
簡幸大腦一片空白地定在了原地。
不對,姥姥已經和簡茹交代了事情了嗎?
那還讓她去喊簡茹干什么?
為了支開她?
支開她準備做什么?
錚——
腦袋里所有的神經頃刻間繃緊,發出鳴聲。
簡幸有那么一秒鐘,覺得自己靈魂飛出了身體,她跑回病房,看到姥姥對她笑,問她怎么那么快就回來了。
簡幸張了張嘴,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病房的窗戶不知為什么忽然破開了,像家里那扇窗一樣,狂風暴雪吹到簡幸臉上,剝奪了她的呼吸。
整個人仿若陷入一片混沌里。
直到護士走遠,簡幸視線聚焦,看到了站在她對面不遠處的簡茹。
簡茹手上全是水,應該是剛從廁所出來,她也聽到了護士的對話。
母女倆四目相對,片刻之后,簡茹飛奔向病房方向。
簡幸一動不動,心跳也停了下來。
她說不上來是緊張,是惶恐,是恐懼,還是別的什么情緒。
她只是……有點害怕。
時間好像只過去了兩三秒,她沒因為心跳停止而覺得窒息,只是動作遲鈍。
她沒來得及轉身,就聽到背后傳來一聲凄厲的嘶喊。
“媽———!”
這聲音像一把鈍刀,直直地砍在了簡幸的后腦勺。
是簡茹的聲音。
簡幸還站在原地,她茫然地眨了下眼睛,緊接著周圍的世界開始動起來。
路人好奇地過去湊熱鬧,醫護人員紛紛跑過去,醫院在這一刻不再是沉默的寂靜之地。
莫名其妙的,簡幸在濃重的消毒水味道中嗅到了一絲淺淺淡淡的飯香。
這香氣越來越淡,好像要從她的世界里抽離出去。
風雪快停了。
過了今天,以后再也不會有人從窗口輕輕探出頭,問她一會兒想吃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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