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桃花箋,熟悉的筆鋒和字體。
疏兒,見字如晤:
近日,心緒紛繁。夜半未眠,見你睡顏如許,萬般悲喜,俱上心頭,遂成此書。
蕭韶赴死之意已決,仙君展信之時,我已銷人身,下黃泉,為陰司一孤魂野鬼,此生不復再見。君知我意,赴死之由,無須贅述。古語有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此身雖承累累罪孽,然終無愧天下之人,唯獨負你甚深。
思及此,擱筆數次,久不成書。欲訴離愁別緒,又唯恐誤你仙途。你本是天上游仙,偶然至此,賜我一晌之歡。你之無情道法,我曾多番揣摩,貿然斷情,恐非《長相思》本意,還須參悟世間相思之意,方可超脫。想來今生一別后,君當徹悟七情,回歸大道,成太上忘情之身,蕭韶于泉下有感,亦欣悅之。
大道雖近,你卻尚須在人間耽擱數年,我知你向來一心修煉,不須再加叮囑,唯獨恐你于衣食住行一道,隨意應付,損傷自身。民間有戲說之語:“金丹雖是長生藥,若少青蚨難駐顏。”山莊之財物,你需多加支取,吃穿用度,若無特殊偏好,切記擇價最高者。此外,你身體質弱,秋日宜多進補,冬月須居南國,不可飲酒,不可飲濃茶,不可食寒物,不可近沼澤,不可晚眠,宜少早起,切記。
雖世間少有清凈之地,然三年前,我下江南,訪名山,得一靈秀之地,為你手植滿山花木。東山種桃,西山植梅,南山栽楓,三山環抱處,開源引渠,成一映日荷塘。一年四季,皆有顏色,你修道倦時,可前往并州一觀。算來我赴死之日,應在二三月交接之際,為桃花開時。某日你穿行東山,東風吹落桃花,沾你衣襟,即是我來看你。
方才夜風入窗,你似夢中蹙眉,我欲擱筆回帳中,撫你眉頭,又思及此后你孤身之夜,竟再難成句。縱有千萬語,不過“珍重”而已。
庚戌年七月廿七,夜四鼓,蕭韶手書。
雖隔生死,欣如晤面。
林疏直到讀完,才發覺自己握著信箋的手,過于用力了,在紙面留下了指痕。
他拼命想去撫平,卻終究不能。
不知讀了多少遍,他怔怔笑了笑,有點想去九泉下找到蕭韶,對他嘲笑一番了。
說你這一封手書,前不搭后語,一半是安排我如何飼養自己,可我若果真飼養不好,你又待怎樣。
他就這樣胡思亂想,一時想哭,一時又想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最后怕浩蕩的春風吹壞紙張,才收了起來。
正欲繼續往前走,忽聽身后腳步聲,蒼旻追了上來。
“林兄留步!”
林疏留了步,蒼旻說,林兄,方才忘了告訴你,這些人之所以能聚集成眾,乃是沆瀣一氣,設計軟禁了大國師與陛下在皇宮中,我等無力施救,而你剛才顯現的實力,我想……
林疏便知道了他的意思,道:“我即刻便去。”
當下便往皇宮去了。
他也不知自己現在境界幾何,只知道蕭韶死去那萬念俱灰的一刻,忽然就悟透了《寂滅》,便得了青冥魔君真正的傳承,脫出這天道了。
他終于冷眼旁觀這世間萬物運轉的規律,并有實力在“道”的層面上直接與之相抗。
天道的盡頭,他能看到了,破界而飛升,前往仙界,似乎也只在一念之間。
但是無論凡間仙界,都是一樣的活法,他倒并不想去了。
正在路上,忽然聽見雷霆轟響,天上又黑壓壓聚了烏云,是天雷將至的光景。
林疏感受氣機,看到這回的天雷針對的是無愧刀。
他覺得天道實在有些欺人太甚,剛帶走了蕭韶,莫非又要帶走無愧么?
所幸,此時的雷霆并不如方才那樣嚇人,
無愧在他懷里顫了顫,身上隱隱約約流轉妖邪的紅光。
煞氣逼人的一把刀,刀下亡魂,少說也有數萬之眾。
但殺孽是用刀之人才會造下的殺孽,與它何干?
更何況林疏不想再丟了與蕭韶有關的唯一一個念想。
因此,天雷終于落下的時候,他出了手。
天雷是天道的意志,但林疏現在儼然已經脫離了天道的掌控。
他擋下了。
一道,兩道,三道……足足落了九道,倒不像天譴,而像是渡劫。
蒼旻在一旁看他輕描淡寫消弭了九道雷劫,目瞪口呆,話也說不流利了:“林兄,你你你你你……”
林疏道:“僥幸。”
蒼旻:“小弟佩服。”
林疏便笑了笑。
可縱有這樣的修為境界,他也只想回到前日經脈盡損的時候。
正出神想著,無愧刀忽然又鳴了幾聲。
林疏問它:“你怎么了?”
無愧顫了顫,周身彌漫上一股血霧。
血霧散去后。
林疏:“……”
他和一個孩子大眼瞪小眼。
這孩子看外表,約莫六七歲,穿一身暗沉無光的黑衣,像無愧的刀鞘一樣,眼瞳是如同血流涌動的殷紅色,和血霧一模一樣。
又兼眉目寡淡,神情冷漠,一雙眼透著冰冷的妖異邪氣,不似活人。
林疏:“……無愧?”
無愧沒說話,只是沉默地轉身,和他一起走。
蒼旻撫掌而嘆:“林兄,我總算知道,你和大小姐的孩子,竟都是這樣生出來的!”
孩子?
也算是吧。
憑空多了個孩子出來,林疏心中有些復雜。
但先有果子,后有盈盈,他已經是個有經驗的人了,知道要和孩子多接觸。
無愧沒理他,但他要去理無愧。
他去牽無愧的手。
無愧躲開了。
他和無愧說話。
無愧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