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眼中的洛陽,是一座殷實豐潤的城,文人斗玄,醫者斗草。士族田獵,野外飛鷹走狗,追獐逐鹿。
春秋兩季之初,英苣華林薈,昆蟲咸啟門(1)。
出游的人們,逍遙登高城,東望則看疇野,回顧則覽園庭,背面邙山郁蔥,南邊洛水萬丈,逢雨季,一河暴漲,一夜之間,即渡化累季的春華秋實。
身如飛蓬煙絮的下等人,諸如席銀,太容易醉在這一派觸手可及,卻實屬虛妄的盛景之中。
可再好的華城,幾經戰火,被遺棄,被荒廢,然后又被別有用心地扶起,折騰下來,多多少少,都會落下傷病的根子。只是因為它在當下人物的手中重獲新生,尚顯年輕,才沒有被身在城中的人,輕易看出破綻。
然而,人和城的宿命有的時候是相關聯的。
因此總有一個人知道,如何用華衣遮蔽身上的瘡痍,
也總有一個人感受得到,春來冰化,履薄冰,涉川去對岸之時,那雙腿顫栗的恐懼。
這個人,這幾十年,都有些孤獨。
直到他在銅駝街上,遇見了那只孤零零的半鬼。貪生怕死卻又干了膽大包天的事。他想要逼出她的真實面目,想要看穿她從屬于城中哪個勢力,此行意欲何為。然而,當他以為,蹂躪和羞辱可以輕而易舉地摘掉她的面具,露出其兇悍的本質時,令他不解的是,除了切切實實的“恐懼”,他什么也沒有逼出來。
席銀好像就是那樣卑賤無知的一個人,不識毒,捏不穩刀,不識字,貪圖零星半點的錢財,不知道自己被誰利用了,也不知道自己攪起了多么深的漩渦。一切只是為了救她一個“兄長”的性命。
她甚至不知道張鐸是誰。不知道他的過去,也不知道他的當下。
可是,這樣也好。
孤獨得太久了,張鐸此時,很想找個人,陪他一起,在一方居室內,什么話都不說,什么事都不要想,安安靜靜地一起,養一養彼此滿身的傷。
***
過后的五日。
張鐸背后的傷口開始結痂,有的時候癢得厲害。
可是對他而,痛卻比癢好忍受,于是他反而很倚賴上藥時,那藥粉滲入皮膚的痛感。
席銀身上的傷卻好的很慢,也不敢求他賜藥,一個人傻傻的忍著,腿上的傷口還能趁著他看不見的時候悄悄去舔舐,腰上的那一道卻起了炎癥,一日比一日腫得厲害。好在皇帝遇刺,宮城人心惶惶,內城里也不得安寧,中領軍內禁軍掛著鐐銬鐵索日夜在城中搜索,魚鱗編甲反射著天光火光,無數從永樂里各處高門大宅前掠過,連高官車架,都避之不及。
因為連著幾日不得人犯,傳聞又要推兵去外郭搜查。
一時之間,滿城風雨。
在這種情形之下,張鐸身為中書監,白日幾乎都不在府中。席銀才得以去箱屜里偷藥,坐在光照不進的角落里,偷偷地療傷。
他不在,清談居沒有人敢私進,連江凌也只在門外應承。
而外庭中,除了那只雪龍沙之外,就只有一個灑掃的老奴。按著時辰,從西面的窗戶處,給她送飯食飲水。不說話,也不從不看她。
第六日,她終于忍不住叫住了那個老奴。
“老伯啊?!?
老奴抬起頭,沖著她溫和地笑了笑。
她自識衣冠不整,忙往帷帳后躲去,側身羞怯地露出半張臉。
老奴見她窘迫,便背過身去:“去替姑娘尋一身衣裳吧?!?
“啊,可以嗎?”
說完又追了一句:“公子怕是不準?!?
“姑娘被郎主嚇到了吧?!?
老奴的話令她有些窘迫,但她沒有否認,不自覺地摸著身上的傷口,點頭“嗯”了一聲。而后忙求道:“老伯千萬不要告訴公子?!?
老奴仰面笑了一聲。
連著幾日的晴天,令東風漸暖,新燕歸來,正在屋檐下筑巢,那雛鳥的絨毛暖融融的,和室中的女人一樣脆弱。
“姑娘,怕是對的。在洛陽,連宮城里的陛下都怕郎主?!?
她怔了怔,想起頭一晚上,他裸露后背,露出的那片血肉模糊,不由道:“連皇帝都怕公子,那又是誰讓他受那么重的鞭刑。”
“你問過郎主嗎”
她在帷帳后略一回想,想起他當時的神情,靜水之下藏著她無法理解的暗涌,好像毫不在意,又似乎執念深重。
“公子說,那是家法。所以……是大司馬?”
說完她似乎覺得自己不該在他的奴仆面前妄議他的私事,慌地分辨道:“我在城里聽人說過,大司馬對公子嚴苛,凡人都有個懼怕,公子是不是也……”
話聲越來越細,老奴靜靜等著她的下文,卻半晌沒有等來。
他到也實不介意,望了庭中匍匐大睡的雪龍沙,閑道:“凡人都有個懼怕,這話到不像你這個年紀的丫頭說出來的話。郎主從前很怕犬類,如今到也不懼怕了。要說他當下怕什么,還真沒人知道?!?
席銀垂下眼瞼,“我覺得不是?!?
“怎么說?!?
她回想起他夜里噩夢纏身的場景,不由地吸了吸鼻子。
“我……不敢說。”
那老奴也沒有再往下問,直起身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塵。
“我去給姑娘找衣裳吧?!?
“欸,老伯您站站,不……不用找衣裳,我怕公子看了,心里不痛快,我找您,是想求您幫幫我?!?
“幫你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