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要看圖書。”
柳俊斜眼瞥一眼柳晉才,試探著說道。
所謂圖書就是連環畫,有的地方也叫小人書。一段時期內是小孩子最主要的課外讀物。但是在一九七六年,這個要求無疑有點過分。當時出版物也是少得可憐,大部頭的是選集,小本子乃是語錄俗稱紅寶書,其他的,包括馬克思的資本論和魯迅先生的著作都不是經常能看到。
柳晉才全然未料到他會提出這么一個要求,愣了一下。
柳俊不容他思考,馬上接著說:“聽說周先生家里有圖書,我要看”
柳晉才笑了,溫和地說:“周先生家里是有書,但是不是圖書,你看不懂的。”
其實柳俊也一點都沒指望在周先生那里找到喜歡看的書,這不過是個借口,好讓柳晉才登門去拜訪一下這位眼看就要時來運轉的周癲子。
“不嘛,我就是要看圖書,我要去看嘛”
不得已,柳俊開始使用七歲小屁孩的特權撒嬌只不過是一邊撒嬌一邊渾身暴起雞皮疙瘩。為免錯失良機,說不得,只好肉麻一回了。
為了增加撒嬌的力度,柳俊甚至拉住柳晉才的手,左右搖晃。
汗
看來他還真有演戲的天賦
柳晉才沒奈何,只得投降:“好好好,去看去看”
因為決定要去看周先生,柳晉才還破費一塊多錢,叫小舅子阮成林去合作社買了兩包糖四個桔餅和一斤餅干。又請外婆拿出壓箱底的存貨腌制的米粉肉,也包了一包,另加一斤面,算是四色進門禮。
這在當時的農村,已經是非常貴重的禮品了。惹得柳葉直沖柳俊翻白眼。要知道這些好東西,便是自己也難得吃上幾回,為了柳俊莫名其妙的一句“看圖書”,就全要變誠仁家的東西了。
好在柳晉才是出了名的孝子,對外公外婆可孝敬了。外公倒是很支持。
“周先生是有大學問的人,晉才也是讀書人,該去走動走動。”
柳晉才讀到中師畢業,在那時也絕對算得上知識分子。外公沒讀過多少書,但是對讀書人很看重。
因為要去看電影,外婆破例提前做了晚飯。吃過飯,柳晉才帶著阮成林和柳俊姐弟三個,施施然向麻塘灣而去。外公外婆年紀大了,聽不懂電影里的普通話,卻不愿湊這個熱鬧。
麻塘灣離柳家山不過幾里地,一家人說說笑笑,很快就到了。農村放露天電影,通常是在大隊小學的艸場或者是大一點的曬谷坪。這時候天色還早,太陽尚未下山,柳晉才吩咐阮成林去找大隊支書派人掛銀幕支場子。一個大隊輪到放場電影不容易,支書和大隊長都是毫不保留地予以支持,讓派什么人便派什么人。阮成林也就是十七八歲的小后生,得了這么個顯擺的機會,自然極是樂意。
他才不愿意去見周癲子呢。
柳葉柳嫣也不愿意去見周先生,跟著小舅去支書家了。
嚴格說起來,周先生是個外來戶。解放前,他母親帶著他逃荒來到麻塘灣,嫁給當地一位周姓農民,他也就改姓為周,在麻塘灣落戶扎根。他打小聰明勤奮,酷愛讀書,五十年代初考上人民大學,成功脫出農門,成為城里人。聽老輩人說,那會子的周先生是極為風光的。只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沒料到大革命讓周先生一下子打回原形。
當時農村幾乎沒一棟像樣點的房子。周先生家尤其破敗,三間土磚屋,到處漏雨透風。周先生在省城分配工作后,將寡母接到城里定居,也就沒修葺老家的舊房子。
“周先生在家么”
盡管周家的木板門只是虛掩著,柳晉才還是很有禮貌地敲了敲門。
“哪個”
屋子里傳來一個疲憊的女聲,想必是周先生的妻子。
“我是柳家山的柳晉才,來拜訪周先生。”
柳晉才說話很是客氣,甚至用到了“拜訪”這個詞。那會子農村人講話很少這么文縐縐的。不過既然來拜訪大知識分子,也不能顯得自家太沒有水平了。
“吱呀”一聲,木門打開,一個頭發花白的婦女滿臉堆歡出現在門內。
“原來是柳老師,真是稀客,快請進”
柳晉才不覺略略有點得意。他一輩子最好的就是個面子。周先生雖然現在失了勢,周夫人追隨丈夫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這個態度讓柳晉才很是受用。
“快請坐哎呀柳老師你太客氣了,鄉里鄉親的,串個門還帶什么東西老倌,老倌,快出來,柳老師來了”
“什么事大驚小怪的”
隨著這個沉悶的聲音,周先生自里間慢條斯理走出來,帶著個黑框眼鏡,頭發花白,胡子拉碴的,卻是滿臉傲色。當然,不是狂傲,而是那種讀書人的孤傲。
“周先生”
柳晉才趕忙起身,很恭敬地問候。
從骨子里說,柳晉才也有讀書人的傲氣,但對比自己有學問的人,卻十分尊敬。
“是晉才啊,請坐吧。”
周先生依舊不冷不熱,不過看得出來,他也并不討厭柳家爺倆這不速之客。他還是個沒摘帽子的反動學術權威,平曰里能有什么人來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