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長陵動作僵著,他沒敢看秦衍。
他和秦衍不同,人生一世,總會有一些保護自己的辦法,秦衍學會的是不說話,而傅長陵學會的,是說謊話。
他習慣了說謊,習慣了用笑容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大多數人都沒看出來,都會覺得他就是個凡事都看得開的人。
可偏生秦衍就有一雙明鏡一樣的眼,對你的一切明察秋毫。
傅長陵感覺自己仿佛是赤著身印在秦衍眼里,沒有半點遮掩,好久后,他尷尬笑起來,才重新翻炒起鍋里的東西,然后倒進盤子里,大聲道:“來來來,吃飯吃飯。”
秦衍沒有繼續說下去,許多話點到即止。
傅長陵這住所什么都有,碗筷也一應俱全。他將筷子遞給秦衍,然后把檀心放了出來,檀心有了吃的,也給他面子,沒有鬧騰,秦衍看了一眼檀心,沒有多問,傅長陵這才想起來,他沒給兩人好生介紹過,就大概給秦衍介紹了一下。
秦衍靜靜聽著,檀心扒拉好飯,悶悶說了句:“吃飽了?!?
隨后便回到了劍里,秦衍回過頭,將目光落在那劍上,傅長陵察覺他目光,擦了擦嘴,趕緊將劍拿起來,給他道:“哦,說起來,我對劍不是很熟悉,你能不能幫我看看,這把劍是誰的?”
秦衍對云澤有名的劍修大多熟悉,傅長陵很想知道那位前輩到底是誰。
那位前輩雖然一直指點他,但是至今沒有提起過自己的名諱來歷,傅長陵知道對方是不想說,也沒問過,但心里終究是有幾分好奇。
秦衍拿著劍看了片刻,好久后,終于搖頭道:“不知?!?
這話讓傅長陵詫異了,他不由得道:“你也有不認識的劍?”
“不知?!?
秦衍重復了一遍,算作確認。傅長陵不由得更加好奇了。秦衍都不知道的劍修,卻有著天品劍法以及他渡劫期都會感到壓迫感的神魂,還被困在這萬骨崖……
“師兄,”傅長陵好奇道,“你知道萬骨崖……”
話說到這里,他似乎想起什么,又頓住了話頭。秦衍抬眼看他,傅長陵笑了笑:“沒什么,吃飯吧,我廚藝怎么樣?”
“很好?!?
秦衍慣來實話實說,傅長陵笑容更盛:“我以后天天給你做?!?
“好好修煉,別浪費時間。”
秦衍淡淡瞟了他一眼:“別丟師父的臉?!?
傅長陵得了這話,頗有幾分心虛,趕緊將臉埋在碗里,繼續扒拉著碗里的飯。在他吃著飯時,他腦中突然有一個溫和的女聲響了起來:“為何不說下去?”
傅長陵知道是那位“前輩”又和他說話了,他看了一眼秦衍,在心里回答那位前輩道:“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不開心的事?!?
“你之前和萬骨崖,也曾有什么聯系?”
“它和我很討厭的一個人有關。”
傅長陵倒也沒有遮掩,那個前輩似是好奇起來:“哦?”
傅長陵吃著飯,漫不經心道:“制造萬骨崖的人,是我特別討厭的人?!?
那前輩似乎沒想到他會這么回答,聲音停頓了片刻,才慢慢道:“是誰?”
“說了您可能不認識,”傅長陵猜想著那個前輩應該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人了,隨意道,“十八年前的一個女魔頭,叫藺塵?!?
前輩沒有說話,傅長陵夾著菜道:“我年少的時候曾經恨過她,如今年歲久了,想開了許多。但我終究還是不喜歡她的,能不提,就不提了。”
“這樣啊……”
前輩聲音很輕,而后便沒有再做聲。
她慣來是這樣一會兒一會兒出現,傅長陵猜想或許是因為她作為神魂說話太過消耗靈力的緣故,所以也沒多在意。
等到了夜里,秦衍躺在床上,傅長陵坐在火堆邊看著書。檀心早早睡下,屋里回蕩著檀心打著小呼嚕的聲音。
傅長陵一面看書,一面瞟秦衍,見秦衍睡下了,他等了許久,猶豫再三,終于還是小心翼翼上了床。他剛一掀被子,秦衍就睜開了眼睛,傅長陵動作僵住,他看著秦衍夜里冰冰冷冷中又帶了幾分茫然的眼,趕忙討好著笑道:“地上太冷了,我……”
“哦?!?
秦衍似乎什么都沒多想,傅長陵剛說完,他就往里面一翻,留了個位置給傅長陵。
傅長陵有些發懵,等他躺倒床上的時候,還覺得有那么幾分不真實。
這么容易?
秦衍這么容易就讓他上床來睡著了?
沒打他?
傅長陵扭頭看了一眼睡在他邊上的秦衍,秦衍睡得正好,仿佛身邊完全沒睡別人一般。傅長陵聽著他的呼吸聲,慢慢反應過來,不由得又喜又悲。
喜的是,好像離秦衍更近了一點。
悲的是,在秦衍心里,好像并不覺得和一個男人睡在一起,有什么不同?
可那又怎樣?
傅長陵反應過來這一點,在夜里趕緊翻過身,輕輕抽了自己一小巴掌。
能待在秦衍身邊,陪著他就不錯了,還胡思亂想著些什么呢?
秦衍就這么養傷養了十幾天,每天張二都從白玉城里打聽謝玉清的消息回來。
雖然云羽和上官明彥沒有什么消息,但他們三個人大概都在一起,只要謝玉清沒事,他們兩人應該沒什么事。
按照張二所說,謝玉清雖然受了傷,但在第五日就已經醒過來,現在全城都在籌備謝玉清的冊封大典,謝慎已經下了令,說謝玉清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兒,白玉城的公主,也就是未來白玉城的繼承人。
要把整個白玉城交給謝玉清,自然不會對她太過怠慢,于是短時間內,秦衍的目標就放在快速恢復自己傷勢上,打算等謝玉清冊封大典那天,混進城去找謝玉清。
為了快一點恢復,秦衍幾乎每天都在重復過著打坐、吃飯、睡覺的生活。他不出門,便連頭發都不打理,傅長陵看不過去,于是每天早上,他就負責在秦衍打坐的時候替他梳頭,擦臉,傅長陵能代勞的事情絕不讓秦衍做,一開始秦衍還有點抵觸,久而久之,竟也有幾分習慣了。唯一不好的一點,就是傅長陵還是總在打他耳釘的注意,稍稍不注意,傅長陵的手就要滑到他耳朵上,試圖把這顆耳釘摘下來。
熬了十五日,終于到了謝玉清冊封大殿,傅長陵提前跟著張二的人去打聽了情況,等夜里的時候,他便帶了兩件黑色長袍回了寒潭洞。
秦衍聽到傅長陵回來,他睜開眼睛,無聲注視著傅長陵。
那眼睛像是含了水一樣的,看得傅長陵心頭一跳,他知道秦衍想問什么,故作鎮定扭過頭去,將袍子放在了一邊,沒敢抬頭,解釋道:“今天我去城里打聽了,明天師姐會游城一圈,到時候我們可以混在鬼群里,是直接劫人就走,還是找機會和師姐說話,到時候再做決定。”
“好?!?
秦衍低聲開口。
當天晚上兩人只睡了不到三個時辰,天還黑漆漆一片,傅長陵就把秦衍叫了起來,他讓秦衍先起身洗漱,自己去準備了東西,然后手腳麻利給秦衍用發帶束了發,一面束發一面同秦衍吩咐道:“你是修仙之人,仙氣太重,等一會兒我給你一顆藥丸含在嘴里,這是昨天我從鬼市上買的,你含在嘴里后少說話,以免陰氣外泄。”
“嗯?!?
秦衍認真聽著他的吩咐,傅長陵給他束好發,來到他身前,抬手一掀,就將昨天帶回來的長袍披在了秦衍身上,順暢抬手給秦衍系上胸前的帶子。
他長得比秦衍高處半個頭,系帶子的時候低頭注視著秦衍,一面系一面繼續囑咐道:“這袍子上我封了幾只小鬼在上面,他們的陰氣可以遮掩你我的氣息,我們穿了袍子進去,就記得別脫,你不熟悉這里,到時候要跟好我。”
秦衍沒說話,他注視著傅長陵替他系帶子的手,等傅長陵伸手環過他的腰,還想替他系腰帶時,秦衍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僵硬道:“我自己可以?!?
“你是我師兄,”傅長陵笑笑,面上一派坦然,沒有半點狹促,將秦衍攬在他手臂上的手拉開,順暢系上了腰帶,低聲道,“我侍奉你,是應該的?!?
秦衍皺了皺眉頭,他猶豫了半天,終于還是沒有多說什么。
傅長陵做的一切似乎倒也沒有什么不對,畢竟他也是這么侍奉江夜白,只是他慣來是一個人,就算有其他人在身側,也是他照顧別人,突然有了一個人這么照顧他,或許是他不習慣。
他不該對傅長陵有偏見,該更接納傅長陵一些。
秦衍思索著,慢慢說服了自己。
傅長陵神色坦然給他帶上帽子,然后自己也穿上了一樣的斗篷,拿出了許多年沒用的千面水,將自己涂抹成以前沈修凡的模樣,而后去旁邊取了一壺酒,提了劍,懸在腰上之后,便推開門,領著秦衍道:“師兄,走吧?!?
秦衍跟著傅長陵走出去,傅長陵從門口取了一盞燈,走在前方。
黑夜里的萬骨崖伸手不見五指,只有傅長陵手中提的那一盞綠色的幽冥燈在夜里閃閃爍爍。陰風從小道外呼嘯著進來,傅長陵下意識擋在秦衍身前,等風到秦衍面前時,便失去了寒冷和凌厲。
傅長陵走了一段路,心跳才緩了許多。
他知道秦衍不習慣,也覺得自己造次,他是太想靠近秦衍,又總會無形中失去了這個度。
他和秦衍差別太大了,他想要什么,就會爭,而秦衍想要什么,只會等。
這樣的秦衍太美好,美好得讓他不敢觸碰,讓他覺得自己卑劣又自私。
他想學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