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4結授長生
晁補之留在李格非的書房中敘舊,二人一邊觀看書畫,一邊閑聊些近況。
“黃舟山見逐,此后朝堂之上為民請命者,再無他人矣。”晁補之嘆道,“我朝不抑兼并,河北,東南諸路,富者地連州縣,貧者無立錐之居。地價騰貴,而民生維艱,長此以往,就算遼人不打進來,自己便先從腹心里亂了。”
李格非拿著一卷唐人詩集,嘆道,“‘二月賣新絲,五月糶新谷。醫得眼前瘡,剜卻心頭肉。’如今情勢,正是如此,可嘆一般新黨重臣,猶自以為正逢盛世,窮盡民力,攛掇官家擅開邊釁,大造宮室,將國力虛耗一空。”
“哼,”晁補之眼中閃過一絲蔑視的神情,沉聲道:“似蔡京、趙質夫、李邦彥等輩,居然觍顏自稱新黨?”
他嘆了口氣,道:“遙想當年,慶歷新政,元豐改制,熙寧變法,力主變法和反對變法的,無論舊黨還是新黨人物,遠者如王文忠公,范文正公,王文公,司馬文正公,近者如范忠宣公,蔡確,章惇,曾布,無不是一時名臣,士大夫議論時事,大多是出自公心。可嘆,可惜,黨同伐異之下,真正新舊兩黨人才凋零。今上又好奢侈,喜諂媚,如今朝堂上的,不過是假借變法之名相互傾軋而已,實則是一群迎合上意,阿諛奉承,結黨營私之徒罷了。”
“無咎兄,還是不改當年的脾氣啊。”李格非笑道。
晁補之嘆道:“今上即位以來,左右皆以幸進。蔡京為擅權攬政,不惜結交閹人,以濁去清。長此以往,天下人將不辯正邪,唯利是圖。道統衰微,人心淪喪,天下變亂只在頃刻之間罷了。”他繼續道:“吾等所謂舊黨名列元祐也還罷了,只看新黨重臣曾布,章惇兩位,只因得罪過今上,居然也列名元祐黨人,便知蔡京之流的變法是怎么回事了。”
他喝了一口茶,語氣一轉道:“當今的清流領袖,似邵武、秦檜等輩,居然以未能名列元祐為憾事,看來我等倒是有幸了。”
李格非笑道:“正是。”又問道,“今日為小兒輩授課,無咎兄覺得趙元直心性才學如何?”
晁補之微微點頭道:“文叔兄挑的好佳婿啊。”他瞇縫著眼睛,帶著笑意緩緩吟道:“囊空不辦尋春馬,眼眩行看擇婿車。必是一時佳話。”其時雖然風俗不比后世理學大興之時那般注重男女大防,然而,李府許趙行德與李若雪一同就學于晁補之處,又同桌飲食,實是已有了擇婿的意思,只是李家還未坦然相告,趙行德不自知而已。
見李格非臉上稍有尷尬之色,晁補之笑道:“行德的才學品行都是不錯的。文叔兄可要早作預備,免得進士榜之日被他人捉了去。”本朝極度推崇進士出身,世家大族以族中子侄若干登進士榜,女子幾人嫁進士相互攀比,每逢進士榜,各地官紳爭相挑選登第士子為婿,稱為“榜下捉婿”,因為求親者多而進士少,到后來捉到七旬老翁者有之,捉到家有妻室者亦有之。
李格非道:“無咎兄見笑了。小女雖有幾分才學,性情卻還不夠柔婉。元直乃故人之子,并非高門侯府,本人品行寬厚溫良,方能容得下她,他又沒有兄弟姐妹,若雪嫁過去以后,也少些妯娌之間的閑閑語。吾與內子商量,讓他二人見上幾面,若是行德賢侄有意的話,便先把親事定下來,待進士及第之后再完婚也可。此事或許還要無咎兄從中說項,吾這里先謝過了。”
晁補之笑道:“人皆有疼愛子女之心,果真是無以復加啊。如此佳偶,吾必成全之。”他頓了一頓,又道:“侄女才華橫溢,氣魄寬宏,不輸須眉男子。做了吾的弟子,今日便央求吾為她取字,不知文叔兄意下如何?”
李格非皺著眉頭,沉吟道:“女子取字?”晁補之笑道:“正是。若曹大家,蔡文姬,也是一樁雅事。”李格非見晁補之有贊同之意,便笑道:“如此有勞無咎兄。”
晁補之告辭后,李格非回到內室,見夫人有些欲又止的神色,便溫問道:“何事煩惱?”
王夫人道:“適才我侄女,秦博士的夫人過府拜訪,語間隱約透露著,趙丞相的大公子,名叫趙光實的,對吾家若雪有關雎之意,試探我家的意思來著?”王夫人乃是元豐年間宰相、文恭公王珪的長女,眼看有和當朝副相結親的機會,被秦王氏說得頗為心動。她心知李格非已經屬意故人之子趙行德,所以有些吞吞吐吐。
李格非忿然道:“趙質夫乃是蔡京流放吾等元祐黨人的幫兇,吾家焉能與奸佞結親?”元祐黨人這些年來飽受流放貶斥之苦,人人心中都一股怨氣,即使涵養如李格非也不能免俗,又怒道:“老夫難道要去攀附趙質夫么?”他道德文章皆名重當世,語調雖然溫和,但隱隱有斥責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