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兒時糗事,李若冰不禁赧顏。
黃堅笑道:“清卿果是直人。”嘿然一笑,又道:“治國之道亦然,上失忠義,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人皆見之。欲要掩飾,莫過于把天下人都變成瞎子、聾子。從欽定經術,到禁止修私史,編歷法,私習天文等,又以利祿引誘天下士子埋經術而不思大道。此中因果,循環往復,此時放眼朝堂,尸位素餐道貌岸然者眾,仁政之道遠矣。”
此時黃堅所說的若是傳到外面去,甚至有可能招致殺身之禍,李若冰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卻覺得無一句不震聾聵,恍如眼前籠罩許久的迷霧,被他一伸手撥開了一般。
他正恍惚間,聽黃堅問道:“清卿到這瓊州也有段時日,依你之見,這蠻荒夷人,可當真盡是天生愚笨冥頑之徒么?”
李若冰一愣,思索片刻,沉聲答道:“非也。這夷人的靈智與中原人相差無異,若論耕織工商,乃至算術寫字,頗有不如中原者。但若論跋山涉水,逐蛇捕獸,驅蟲食蟻之道,頗有勝過中原者。”
黃堅點點頭,緩緩道:“清卿所甚是。”他臉現憂色道:“人者,皆萬靈所鐘。中國之所以勝于四夷者,不過先得仁義之道爾。如今忠義之道殘損,又自塞其智,假以時日,焉知這些狄夷不會后來居上乎?”
他見李若冰臉色瞠然,似有未信,又道:“熙寧十年八月,我朝國使赴遼國慶賀遼主生辰,恰是冬至,然究竟是哪一日,我朝歷法與遼國相差一日,爭執不下,便各從本國歷法。天文歷法是國之大事,遼人尚能與我朝相抗,假以時日,焉知不能后來居上?”
李若冰點了點頭,只是心中尤自不信,這蠻夷竟能在智識上過中原。
三人沿著海灘緩緩而行,論道解惑之余,李若冰問李四海,可否觀看一番他的火銃,李四海道:“小小器物,有何不可。”從懷中掏了出來,這柄火銃剛才射殺海匪后,便沒有重新上火藥和銃子,他也不怕走火。李若冰接過來,只見火銃和宋國內八作所制大同小異,只是用了個極為復雜的鐵片敲擊的裝置做點火機關。細看之下,才現銃管和手柄都布滿花紋,極為精美。
李四海笑道:“這火石銃不須用火折子點火,唯有一個見機快的好處,制造起來卻頗為麻煩,無法為軍國所用。這一柄是家慈所賜防身之物,所以不能轉送。李兄勿怪我吝嗇。”他對李若冰也暗暗起了結交之心,心想下次從國中帶一柄火石銃送給他也罷,一個書生倒是用得著這物防身。
三人談笑著來到一處停泊艘海船旁,一條舢板栓在岸邊,那李四海沉聲道:“今日得舟山先生一席教導,在下受益匪淺。”又對李若冰拱手道:“李兄,咱們就此別過。”舉步跳上舢板,那小船上的水手一起使力,片刻功夫便到了海船下面,李四海順著纜繩爬上船舷,一手抓著前桅上的粗大帆索,轉過身來,對黃堅和李若冰揮手作別。
那海船水手快手快腳的起錨升帆,緩緩轉舵,漸漸駛遠,李四海一手抓著帆索,臨風而立的身軀漸漸在消隱在海天紅霞之中,只留群群燕鷗還在岸邊鳴叫亂飛。
天色漸漸黑暗,李若冰目送海船遠去,慨然道:“如斯豪杰,我大宋欲與其一爭短長,非得好生振作不可。”
黃堅緩緩道:“夏國之制,出于中國,又別出心裁,偶與狄夷之道暗合。吾所憂者,不在夏國本身,而在其暗合夷俗之制,已歷百年而不衰。倘若狄夷習之,足以為中國之大患。如今我朝忠義之道殘損,號稱太平盛世,表面風平浪靜,實則空有其表,內里卻是一盤散沙,不似漢時那般雄強。假若胡人再力合而強,借此侵凌中原,則足以為大患。”
李若冰奇道:“先生何出此?”
黃堅解釋道:“夏國以軍士治民之制,前所未有,百年來未見其衰。昔年契丹國耶律阿保機入寇開封,患中國之民難治,倘若用此法治民,則難者亦易。夏國廣行以武奪官,逐層推舉之制,其實暗合胡人以力爭雄,強者為尊之道。契丹若以此法合軍聚眾,則上下可以如臂使指,不出十年,勢力可倍增于從前,足以為患中原。不過,也許是老夫杞人憂天了吧。”
他沉默了片刻,又道:“所謂禮失求諸野,忠義雖不存于朝廷,可是我堂堂大宋六千萬士民,又豈能全是渾渾噩噩的之徒。依老夫所見,忠義之道,必不能就此衰微!縱然奸佞橫行,欺世盜名者眾。我輩中人,更當奮振作,殫竭心智,究興復重整之道,使上有所懼,下有所依,方可內修仁政,外御強敵。”
李若冰被貶斥到這荒蠻之地,原本多少有些心灰意懶,此時一股豪情油然而生,躬身道:“先生教誨,振聾聵,晚輩如長夜之見燭火,請允我以師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