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篤雖有些冒犯,黃堅卻不以為忤,答道:“君王倘若依朝廷制度行事,則并非一人為惡,而是朝廷為惡,豈能罪在一人?”他看著李篤不服氣的神色,又耐心道,“諸位的志向,將來必定經歷州縣的吧?”底下的廩生有的微微頷,有的目露興奮地之色,黃堅微微一笑,道:“諸君捫心自問,將來決獄判訟,能否不冤一人,不錯殺一人?倘若這些冤枉,錯殺之人,都來找你們自己來抵罪,這天下,州縣牧守,只怕個個都要償命了吧?”
李篤一時不能答,王霖點頭道:“先生之甚是,為官者,重的忠厚之道。”
黃堅卻搖了搖頭道:“忠厚之道,修身不錯。但州縣牧守,一舉一動都牽涉民間疾苦,縱惡即是助惡,尸位素餐,縱容不法,與殘民以逞,魚肉百姓之徒,差相仿佛而已。”
王霖臉露慚色,低聲道:“學生受教了。”
李篤卻仍不心服,低聲對左右同窗道:“往日聽傳道授業,以為舟山先生句句是真知灼見。如今看來,黃舟山不過是葉公好龍而已。一談及到誅殺暴君,他便駭然莫名,就差要改弦更張了。”他素來狂放,行無忌,左右相熟的同窗卻沒有指斥舟山先生的膽子,有的面如土色,有的唯唯諾諾,有的裝作沒聽見,有的即便心中贊許,面色卻尷尬不已。
襄陽城頭,旌旗密布,諸將環衛,趙杞與曹迪與劉延慶站在城頭。趙杞往城外望去,視野中的遼國軍隊日漸稀少,耶律大石似乎放棄了迅攻下襄陽的野心。護城南面,拱衛城池的宋軍營壘一座連著一座,軍容極為壯勝。
“蔡相公李相公又使人來詢問,大軍何時南下?東南士民翹以盼王師久矣。”
趙杞和藹地問道,他眼中閃過一絲不為人知的復雜光芒。雖然當了這個天子,卻和他從前所想像的完全兩樣。襄陽雖有精兵十余萬,但大都掌握在曹迪和劉延慶兩人手中。曹迪乃是國戚,護送趙杞南下后,牢牢占住了武班之。劉延慶雖不能與曹迪爭鋒,但也將東南行營牢牢把持住。現在的局面,猶如寶劍倒持,易傷人手。趙杞迫切的希望能早日與蔡京、李邦彥等重臣會合,再借力打力,逐步收回朝中的大權。所幸的是,曹迪和劉延慶并不反對。表面上,襄陽朝廷對鄂州承諾兩家協力抗遼,實際上,曹迪正緊鑼密鼓地籌劃攻取鄂州,將東南半壁江山連成一片。
“只要得到舒州大戰切實的消息,”劉延慶恭敬地秉道,“我們就可以下手了。”他略頓了一頓,忽略了官家有些失望的神色,自顧自說道,“如果出兵太早的話,舒州前沿大軍可能崩潰,即便攻下了鄂州,也要馬上面臨遼軍的攻打。不如觀望時機,待鄂州逆軍與遼軍消耗得差不多了再下手。”
只要時機合適,襄陽大軍順流而下,到鄂州不過數日時間。為了抓住這個時機,趙杞和曹迪不惜以議和穩住遼軍,承諾將黃河以北的大宋疆土盡數割讓。
趙杞囑咐道,“岳韓二將皆不是庸將,如果可以的話,容許他們歸降,繼續為朝廷效力吧。”他眼中閃過一抹厭惡之色,“唯陳少陽等假借大義的逆臣,留下來就是禍患。至于趙行德?”他猶豫了片刻,嘆道,“先留他一條性命,朕再考慮考慮。”
“遵旨。”曹迪躬身答應。對陳東在鄂州鬧騰的“尊天不奉亂命”這一出,曹迪剛開始時是嗤之以鼻的,誰料到居然讓他們成了氣候。按照原先的計劃,洛陽襄陽河東精兵數十萬,東南糧餉不缺,足以和遼軍周旋。可被陳東所蠱惑的鄂州等諸州縣如同骨刺一般卡在東南,讓人分外的不舒服。因此,局勢一穩定下來,曹迪和蔡京便如何考慮拔除這眼中之釘了。
禮部尚書鄧素站在趙杞的身后。各為其主,當避嫌疑,這些個理由,仿佛火一樣掃過了他的心底,讓鄧素感到一陣陣難受和愧疚。但他的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當著曹劉的面勸諫趙杞。鄧素雖然只接受了禮部尚書的官職,但他是跟趙杞一同蒙難的臣子。趙杞在心里也是親近文臣,而非曹迪劉延慶這樣的武將的。而官家對蔡京、李邦彥等前朝老臣也不放心,多次私下向鄧素暗示,若有將來,官家還要倚重他來執掌政事堂。
“還要等多久?還要多久?”趙杞望著遠處,低聲問道,“鄂州當真能一鼓而下?”
“等不了多久了。”曹迪手按著劍柄,耐心解釋道:“如今留守鄂州的,不過是些烏合之眾。兵法曰,善戰者,其勢險,其節短。勢如擴弩,節如機。關鍵是要抓住舒州戰機,在對我們最有利的時候,一舉攻下鄂州。”
“其勢險,其節短。”趙杞喃喃重復道。
在襄陽城下,漢水滔滔向南流淌,旌旗遍布。趙杞的手不禁握得緊緊的,白皙的手指將掌心握出了紫紅的印痕。他仿佛看到大軍順流而下,東南州縣望風歸順,中興在望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