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來,谷心志胸口始終堵了一團棉絮。由于長久的堵塞,上面已經帶了血腥味兒,以至于他時時覺得喉嚨底有股讓人窒息的甜意。
丁秋云這句話,無異于往棉絮里投了根火柴,整個胸膛轟地一下燃燒起來,燒得他既痛快又絕望。
剛才,他在短達三分鐘的夢里又度過了數個月,最終仍是以丁秋云的死亡作結。
等他醒來,發現自己并不在慣常醒來的超市倉庫里時,他愣了約一刻鐘,艱難回憶起,自己在“數月前”,被一輛卡車載到了城鎮中。
……卡車里有丁秋云。
狂喜之下,他闖出房間,拉起睡在沙發上的孫彬拉起,逼問丁秋云在哪里。
孫彬睡得正香,被人從溫暖的被窩里拎起時給嚇得不輕,張口就叫:“哥!哥!”
孫彬叫得太凄厲,孫諺起初還以為是自家養的雞打鳴,聽聲不對,出來查看時,孫彬臉已經給嚇白了,直往他懷里撲。
好容易弄明白谷心志要干什么,孫諺茫然又不安地驅車帶他來到丁秋云借住的宿舍。
但等真正坐到丁秋云面前,谷心志心里那團火卻越燒越冷。
丁秋云看也不看他,把毛衣、外套穿好,戴上皮手套,看樣子是打算出門。
“秋云……”反復提醒自己這不是夢境,是會真實發生的一切,谷心志不敢再像夢里那樣激進,一句話在心中斟酌百遍才敢出口,“我們談一談。”
“談?”
丁秋云背對著他,話中帶著一點諷刺:“談談你這次來,打算什么時候動手?”
如果是沒有受過兩年夢魘折磨的谷心志,他決聽不懂丁秋云的意思。
兩年間,他常常想,自己連續兩年做一個相同的夢,到底是因為什么。
倘若這只是一場幻夢,它為什么會持續兩年,且情節始終不變?
唯一的解釋是,這不是夢,而是一種近于玄學的懲罰。
谷心志一直認為,這夢是某種神秘的預示,預示著今后會發生的事情。
但在遇見丁秋云、看到他的態度后,谷心志有了一種極不妙的預感:
……如果,如果,他夢到的一切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呢?
他既然能做上整整兩年相同的夢,丁秋云為什么就不能帶著他夢中的記憶重活一次?
他竭力壓住狂亂的心跳,找了個離門最近的板凳坐下,既是從姿態上示弱,又能確保丁秋云憤而離去時,自己能及時拉得住他:“你還……記得?”
丁秋云從床頭拿了保溫杯,慢慢喝著熱水:“你難道希望我忘記?”
“我重活過來,一直想找一個和我一樣,記得之前發生了什么的同伴。”在谷心志啞口無時,丁秋云放下了水杯,“只是我沒想到,這個同伴竟然會是你。”
谷心志只覺呼吸困難:“那你為什么還到超市里來?你明明知道我在……”
“我們這個小鎮每天都會有舊人類經過或者落腳。”丁秋云轉過半張臉來,眸光里是似笑非笑的冷,“我不去找你,只怕你會自己找上門來。”
谷心志向來冷硬的心被一句句刺剮得生疼。
以前的丁秋云從不會這樣對他……
他咬牙道:“這回我跟那些新人類沒有關系。”
丁秋云像是聽到了個好笑的笑話:“哈。‘這回。’”
谷心志情緒越來越壞:“你不要跟我這樣說話。”
就算這事兒他曾經干過,可這輩子的他一無所知,他不能容忍丁秋云拿從沒發生過的事情這樣苛求他。
那些人明明都活過來了,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丁秋云看著他,突然笑了起來。
“我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會讓你受這么嚴重的傷害,抱歉。”丁秋云說,“以后我會把握好分寸的。”
這句話,在谷心志夢里重復了近四百次。
以往說出這話的都是谷心志,但這次換成了丁秋云。
谷心志如遭雷擊,頭痛欲裂,屈下身子只顧著顫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任何一句在夢里出現過的話,都成為了他的魔障,他根本聽不得。
他怕下一秒丁秋云就會再從高處跌下,摔個粉身碎骨,以死亡決絕地宣布與自己一刀兩斷。
“你不要說這個……”谷心志咬牙微弱道,“求你。”
丁秋云放下水杯,走到谷心志身前,伸出手捏緊了他的后頸,逼他抬頭仰視自己。
皮質手套在收攏間摩擦出吱咯的細響,丁秋云居高臨下,細細審視著谷心志的眼睛,淡得沒什么顏色的唇微微張開:“你這可不是求人的態度。”
谷心志怔住之余,好容易平息下來的心再次狂跳起來。
他從未見過這個樣子的丁秋云,和他夢中的人全然不同,卻有一股異常動人又陌生的魅力。
谷心志竭力壓住自己的情緒,問:“你想要我怎么求你。……怎么補償你?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給你。”
丁秋云笑說:“不了。從你這里拿的東西,我怕咬手。”
說罷,他撒開手,輕壓了壓自己的胸口,有點呼吸不暢地皺皺眉,略責備地看了谷心志一眼,好像是谷心志害得他不舒服了似的。
谷心志試圖去抓丁秋云的手,但丁秋云似乎早有預料,手腕輕巧地往下一壓一扯,由他將手套整只擼去。
漆黑的手套下是被凍得發白的指尖,顏色對比鮮明。
丁秋云順勢將手塞入大衣口袋里,大衣口袋內有一把袖珍手·槍的凸痕,看型號是勃朗寧。
丁秋云低頭擺弄了一下口袋中的□□,索性把自己的目的直接挑明:“我找你,是因為我不能放心你在我看不見的地方。”
丁秋云把口袋里的□□往外頂了頂:“這把手·槍的射程是50米。你可以選,要么現在被我打死,要么以后隨時待在我的射程范圍之內。”
谷心志只愣了片刻,眼里便閃過驚喜的光。
……他肯讓自己留下了?!
注意到他的表情變化,丁秋云便像是猜到他選了后者,徑直推開門,走了出去。
還不等谷心志拔足追出去,外面就傳來丁秋云對孫諺的解釋。
他的聲音竟如自己記憶中一樣和煦溫暖,絲毫沒有與自己談話時那一板一眼的冷淡感:“沒事兒,不用擔心。當初離隊時我跟谷副隊有些誤會。……嗯,我的傷也沒事兒,老板,先下樓去在車上等著,好啦別蹭……”
谷心志臉色微變,惡意禁不住從心頭冒起。
可他剛走出門跟孫諺打上照面,還未等他有什么特殊的表示,已走出六七步開外的丁秋云便回過頭來,命令式的微微挑眉,眼珠微轉,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再度頂住手·槍,用槍·口比劃出和挑眉一致的角度與弧度。
……跟上來。射程以內。
谷心志被他冷淡的眼神撩得心臟一麻,既是興奮又是酸澀,壓住自己的惡劣想法,丟下孫諺,跨步追趕著丁秋云的背影。
丁秋云也不等他,兀自抬腳往樓下走去。
……谷心志的悔意值,在長期的冷結中終于破冰,且成果喜人,從0徑直漲到了17。
瞟了一眼數據板,池小池微不可察地吁了一口氣。
061問:“真要留下他?”
池小池說:“留著有用。”
對谷心志這樣的人而,他的悔意值并不好刷,亦不可盡信。
即使池小池心里清楚,按谷心志的性格,在做過近四百次的噩夢后絕不可能再與新人類結盟,但他的存在始終是一個麻煩,如果不是為了任務,池小池可能會把他閑置到死。
聽到池小池的回答,061仍有些不放心:“要留下也行,但你對他的態度是不是太強硬了點?”
池小池反問:“谷心志這樣的人,難道我擺出受害者的樣子譴責他,他就能理解我為什么會恨他了嗎?”
061想想,覺得也是。
池小池確實選擇了一個以毒攻毒的好法子。
對付一個難以摸透其想法的瘋子,最好的辦法是比他還要瘋一些。這就是傳說中的亂拳打死老師傅。
至于池小池本人,對將來已有了明確的規劃。
他會在拿下谷心志的悔意值的期間保證整個小鎮的安全,嚴密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一旦情況有不對,就立即擊斃谷心志。
他對谷心志容忍的底線,是他絕不能傷害城鎮中任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