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巒如黛,山水清秀。云煙如衣般托著站在山丘巔處射箭的男女,陽光暖煦四照,下面仰面而望的眾人被陽光刺得瞇著眼。他們看到那女郎似興奮地回頭,身后的郎君低了下頭。從側下看,二人就像是擁吻一般……
眾人心情頓時微妙。
不提陸二郎陸顯失魂落魄般地瞪直眼,表小姐們嫉妒得眼都紅了。就連衡陽王,此時都怔愣了一下,難以說,非常短暫地,他心臟突然停頓了那么一下,像是有什么東西從體內流逝,慢慢離開他一般。唯一驚訝并且不帶負面情緒的,大約是寧平公主劉棠了。
此年代的民風開放,不單指男女相處時的開放,還指性的開放。
因此當眾人疑心自己看到某場景時,他們只是心臟受到沖擊。緊接著,陸二郎和表小姐們一同否認了自己的大膽猜測:應該只是回頭說話而已,那二人站那么遠,影子疊在一處,又有光遮著。其實自己也未曾看到什么……不要胡思亂想!
可憐的、掉下半空的兩只大雁凄鳴著,跌在漫漫漠漠的林木間。下落中一路擦著翅膀,撲棱棱聲不絕于縷,那些游山玩水的貴族男女們,竟也無一人去關心射箭技藝的高超。
山頭,和他們一樣震驚地,包括羅令妤自己。她呆呆回頭,察覺自己碰到什么后,就反射般得趔趄后退,跌撞地退出郎君的懷抱。退出了三五步,她才看清陸昀那束瑯玕冠,他長睫似蛾翅,其下眼若深海。
羅令妤怔怔然,臉頰一點點變紅:“……”
陸三郎深深望她片刻,道:“碰的是下巴?!?
羅令妤一愣后,松口氣。說不上是失落還是開心的:“……哦?!?
和尋梅居士的近距離接觸如此草率地誤會,她悵然無比;和自己曾經狠心逼跳船的男人只是一場誤會,又應該很放心。
羅令妤側過身,看到了下方呆愣仰望他們的一眾人。她踟躕之際,溫軟的寧平公主先笑起來,遙遙沖她招手打招呼:“羅姐姐,我們在這兒——”
羅令妤抓著弓,心虛無比地沿著山路下去找他們。她余光看到陸三郎衣袍揚飛一下后,跟在她身后。再望下方眼神晦暗不明的衡陽王,羅令妤暗自琢磨,也不知道她和陸昀的做戲,有沒有被這位公子相信。
羅令妤背過身,兩人一前一后趕去與眾人匯合。羅令妤走在前,裙裾揚若魚尾,隱隱可觀其心中之慌。陸三郎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在眾人被陽光擋著看不清的時候,他抬起手,指腹輕輕擦了一下自己的唇。
柔軟,溫涼。
還帶著女郎的馥郁芳香。
香氣徘徊不住,觸覺良久不散,從唇開始,酸酸麻麻感一路向四體蔓延,胸膛中那顆心跳鼓得要漲破一般……陸昀看了羅令妤好幾眼,神色略為漫不經心。
這種心不在焉,到他與衡陽王相見時,才略微收了下。眾人匯合,羅令妤頂著眾女灼熱的目光走回了人群,陸昀則與幾位郎君站在一起,跟衡陽王點了下頭:“良久不練騎射,技藝有些疏了?!?
劉慕揚眸,眸底神色帶著幾分諷:“陸三郎可不要妄自菲薄。建業一眾郎君,有你這般騎射功底的,已經不多了。”
因為建業的貴族圈忙著攀比,玩樂,夸富斗奢,哪個有時間練習辛苦的騎射去?
衡陽王面對陸三郎心情復雜。他十歲多的時候,陸三郎的名氣在建業就傳開了。少年成名,倒是當衡陽王再大幾歲,卻發現陸昀從貴族圈中,好像慢慢退了出去,不怎么玩了。
劉慕對陸三郎一直很忌憚,哪怕此時陸昀證明他能拉弓,劉慕的視線還是在郎君的手臂上停留了半刻。衡陽王不死心,又很不甘心自己無法抓到刺客。心里懷疑,他要再開口說話時,聽到后方馬蹄聲在山林間奔雷般響起的聲音:“主公、主公——”
一眾人順著衡陽王的視線往他們上山的身后路看去,見到蔥蔥郁郁的綠林間,閃出幾位騎馬的護從。那幾個人騎馬到了近前,從馬上一躍而下,氣息尚未喘勻,就急忙跟衡陽王報告:“主公,太初宮召您入宮覲見!”
衡陽王劉慕眉心跳了一下:“陛下找我何事?”
傳信的人:“據說是陳王殿下抓到了刺殺您的刺客,直接報給了陛下,陛下要您去問話。”
劉慕:“……”
心里一瞬間閃過一萬個臟字,他陰沉的眼緊盯著陸三郎:難道我不知道從衡陽到建業,刺殺我的刺客是誰么?其他刺客都死了,我還捉了一個活口,就等著問出背后的人是誰!要不是昨晚的刺客,他抓到的那個刺客,又怎么會弄丟,怎么能說是陳王抓到的?
原先只是比較懷疑陸三郎,眼下衡陽王劉慕幾乎認定昨夜的刺客和陸三郎有關了。建業誰人不知,陸三郎和陳王形影不離,焦不離孟。今日說抓到刺客的是陳王,那昨夜刺探的人,結合孔先生對那人身份的分析……除了陸昀,還有誰?
衡陽王冷冷一笑。
劉慕陰冷壓眉,狠狠盯著對面曄兮如華的陸三郎,一字一句道:“好,甚好!陸三郎有膽有謀,這一招算孤輸一籌。咱們后會有期!”
話一落,他揚袍甩袖,轉身就走,直接跨上了一匹馬,騎士們跟在后。眼見衡陽王是要離開這里回建業、入宮見陛下去了,后方目送衡陽王離開的一眾男郎女郎中,有一位侍從因不服氣衡陽王之前強制要求他們射箭比試,揚聲問道:“公子這便走了,那這射箭到底是誰贏了?”
騎在馬背上的少年身形一頓,回頭似笑非笑:“自然是陸三郎了。一箭雙雕,我等不如他?!?
走前,少年衡陽王不光看了陸三郎半天,最后還將視線在美麗的羅氏女身上停了許久。女郎靜美如畫,讓人目眩。衡陽王掩去難心緒,低頭跟身邊侍從說:“她是何人?為何在陸三郎身邊?給我查清……駕——”
揚鞭之下,塵土飛揚,十來個騎士來去匆匆。衡陽王的身形在拐角處消失,早些時候跟隨衡陽王來山上抓人的侍從們也追了過去。留下一眾女郎面面相覷,再偷偷望陸三郎幾眼。而立在原地的陸二郎呆滯:“……”
陳王?
衡陽王走前那話是什么意思?
陸顯回頭,目有厲色,壓低聲音警告陸三郎:“我說你多少次,讓你不要再和陳王一起了!”
前途本就叵測,現下陸顯更將砝碼移到了衡陽王身上。陸二郎還想琢磨幾日自己那個夢,尋到一點兒痕跡后,就去和自己的父親,當朝左相陸茂,說一說。陸三郎在這個時候還和陳王交好,不怪陸二郎頭疼。
陸昀低下眼,微笑:“我也說過了,我和陳王的友誼,絕不會斷。”
挑下眉,戲謔道:“除非二哥殺了我?”
“你——”陸二郎氣苦,說不聽這個三弟。
兩位郎君背過女郎在后方爭執,女郎們有遠見的若有所思,預感到衡陽王的到來帶給了建業一些東西;政治嗅覺低的女郎們則圍著羅令妤,問她方才和陸三郎在山上除了射箭,到底還干了什么,再用酸酸的語氣羨慕羅令妤——
“三表哥真的教你射箭之術呀?早知道,我也說我騎射功底差好了?!?
“原來什么都不會就可以得到陸三郎的關注啊,真好?!?
羅令妤心里對她們的天真翻白眼:什么都不會才不會得到陸三郎的關注。你們想得到他的關注,還得表里不一,還得被他撞見自己最惡模樣,還得被他威脅著喂毒……你們做得到么?!
衡陽王來去匆匆的插曲,并未帶給這些出郊游山的士族女郎們多少影響。衡陽王走后,她們仍然興致勃勃地在鐘山多住了兩日。最后一天,眾女拉著陸家兩位郎君,在山上數家寺廟中拜了又拜。在山中寺廟往來間,羅令妤拿著陸昀送的那枚銀錠,除了燒香,連捐香火錢都寒酸地出不起來。從一座佛堂出來,羅令妤撞見門外的韓氏女跟主持商量要為一位佛祖塑金身。
羅令妤欣羨地,努力掩飾自己酸得胃痛的語氣:“這得多少錢呀……”
韓氏女也不是很有底氣道:“談錢多庸俗……我主要是怕我父母說我。”
眾女紛紛點頭,說起各自的煩惱來:“是呀,都是拜佛嘛。給佛祖塑金身不是更虔誠么?但我父親也不讓我亂來?!?
“明明我兄長上次無緣無故招待一位寒士招待了月余,比我浪費多了!”
“招待寒士也好啊……我姐更可怕,她跑去一個山里跟一位女尼學什么壁繪,最后才發現上當受騙,氣得一個月不肯出門了……”
“這個我聽說了,嘻嘻。你姐現在還好么?”
羅令妤保持著完美笑容,聽她們講述名門里發生的各種八卦,時而也在合適的時候插入話題,講一些自己在汝陽、南陽時見過的士族有趣事兒。表小姐們很驚訝,對建業外頭的士族也非常感興趣,問羅令妤北國那邊的風土人情和南國建業的區別大不大。
實則與她們說著話,她們好奇外面的世界,羅令妤心中對她們也嫉妒無比。她們隨意說出的彪悍事跡,都因有底氣,世家在后背護著她們。而她……豪門世家,底蘊深厚,讓人向往不已。身處其中,窺得冰山一角,羅令妤就挪不開腳了。
眾女邊往寺外走邊聊著天,羅令妤余光看到不遠不近跟在她們后面的陸家兩位郎君又快看不見了。陸二郎碰見一位大師,猶豫下又巴著人,跟著那個和尚一道進去給他的夢解簽了。羅令妤也知道陸二郎好似做了什么夢,但是陸二郎誰也不說,羅令妤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樣的夢,讓陸二郎那么在意。
陸二郎走后,陸三郎就是一個人了。沒有二哥督促,陸三郎逛游的心就松散無比,越走越慢,到最后連影子都瞧不見。羅令妤也是走得腳乏,心里震驚這些女郎也太能走了些,她尋了個借口回身,往身后方向走去找陸三郎了——
解藥!解藥!
她幫他哄過衡陽王劉慕了,但是陸昀這人怎么一點兒自覺也沒有?兩日過去了,他也不主動找她來給她解藥?
心里有點兒懷疑,羅令妤還是決定親自找陸昀,證實一下自己的猜測。
陸三郎陸昀正在寺廟后面的竹林前,欣賞墻上的佛像畫。供佛人虔誠地跪在蒲團上,壁畫上煙氣裊裊,凡人如登仙壇,親見數佛臨面。陸昀負手立在墻下,眉目間神色清冷疏離,外人一見便會覺得此人清貴不可攀。陸昀忽然側頭,看向右側。右側林間小道,走來一位女郎。
容顏、身量皆是一等一的好,但是走路一點也不婀娜動人,而是一瘸一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