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亦清向這位胸懷偉大抱負的長者吐羅耶定和有志少年易卜拉欣投去崇敬的目光,如同當年的佛教信徒遇見前往西天取經的東土大唐高僧玄類師徒——這是一個不夠恰當的譬喻,p斯蘭教不承認除此之外的任何宗教,《古蘭經》明文宣稱:“萬物非主,惟有安拉!”
信仰和血統的力量感召著梁亦清,他執意挽留吐羅耶定在舍下多住幾日,養一養身子,籌措些盤纏,再登上萬里征程,也許這一別就難得見面了。
吐羅耶定接受了他的盛情挽留,卻不肯接受任何饋贈。他說,穆斯林視錢財如浮云,四海為家,天下回回是一家,相信所到之處,必有他的弟兄給一碗充饑的飯,一盞清潔的水,這就夠了。梁亦清又是感嘆一番,就把前面的作坊打掃潔凈,安排了床鋪,自己和兩位客人同室而臥,妻子女兒照舊在后面安歇,并無妨礙。
當下,梁亦清安排客人在“水房”洗浴,稱為“大凈”,是禮拜之前所必須進行的準備。吐羅耶定和易卜拉欣常年跋涉,四處流浪,常常在旅途中找不到水,便只好“代凈”了:用手摸一摸地上的土,憑著信仰模擬洗浴的動作摸臉、搓手。這一次“大凈”,把小易卜拉欣的汗污泥垢連同旅途的疲勞都消除了。日落黑定之后,梁亦清隨著吐羅耶定一起做禮拜。按照規定,穆斯林一天須做五次禮拜:日出前的晨禮(榜答),午后的晌禮(撇什尼),太陽平西時的哺禮(底蓋爾),日落黑定前的昏禮(沙目),夜間的宵禮(虎伏灘)。梁亦清由于常年埋頭于工作,對這個至關重要的拜功常常荒疏,還不如妻子白氏和女兒壁兒每天堅持,這次見了篩海的后代,自然覺得慚愧,因此也就格外虔誠。
次日凌晨,做過晨禮,天還未亮,壁兒已經開始打掃前店后家,這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易卜拉欣心靈眼活,不等壁兒動手,就搶先把作坊的里外屋打掃一凈,壁兒向他報之一笑。梁亦清卻不落忍,埋怨壁兒太慢客了,又對易卜拉欣連聲說:“受累了,受累了!”
吃過早飯,吐羅耶定便帶著易卜拉欣出門了,首先要去牛街清真寺憑吊祖上的遺跡,然后還要去瞻仰、參拜東四牌樓清真寺、錦什坊街普壽寺和二條胡同的法明寺,北京這“四大名寺”,至少都有五百年以上的歷史,吐羅耶定仰慕已久了。
客人出去覽勝,梁亦清則繼續在水凳兒上做他的苦行,覺得似有神助,手中的活兒做得格外滋潤。晚上,一老一少又回來歇息,白氏伺候茶飯,大家聽吐羅耶定說些見聞,都聽得很有興致。晚飯之后,梁亦清就停了活兒,不再在燈下苦熬,沏上釅茶,請吐羅耶定講解《古蘭》真經,吐羅耶定先用阿拉伯語背誦原文,再用漢語細細講解教義,一字一句,講得頭頭是道,梁亦清覺得茅塞頓開,糊里糊涂地活了半世,這才是頭一回聽得明白的“瓦爾茲”(教義),五十而知天命,人生又有了奔頭。
易卜拉欣閑著沒事兒,便又愣愣地看那些玉雕。壁兒本來就不認生、不怯場,就領著妹妹玉兒,去招呼這位小客人:“你知道這些活兒是怎么做出來的嗎?”
易卜拉欣正在看一件“嶺南佳果”。水靈靈的一串荔枝,鮮紅晶瑩,剝裂處,露出玉珠似的果肉。那是他家鄉的水果,看來格外親切,就脫口說:“這……這不是人做出來的!是從樹上摘下來的!”
壁兒笑了:“哈,你可真逗!你當這是真的?能吃嗎?咬一口硌掉你的牙!告你說吧,這是我爸花了三個月的工夫兒做的!”
易卜拉欣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原來呀,這是一整塊瑪瑙,”壁兒指點著說,“瑪瑙不光有紅的,還有白的、藍的、綠的、粉的、黑的呢!有時候,一塊瑪瑙上有好幾種色兒,你瞅,這塊就是這樣。我爸拿著瞅啊瞅啊,尋思了好些日子,才想出了這么個法兒:把紅的地方做成荔枝珠兒;可巧讓綠的地方趕上梗兒啊,葉兒啊;白的地方呢,不能做荔枝,也不能做葉兒,就做成剝開的荔枝,不是正合適嗎?”
“啊……”易卜拉欣不知該怎樣表達他的贊嘆,他不會說“巧奪天工”、“鬼斧神工”這樣的詞兒,只喃喃地說:“人的手,人的手?”
“當然*人的手了,”壁兒為父親的絕技感到驕傲,“我爸那雙手,沒有做不出來的!你再瞅這個‘百環瓶’!”
她指著旁邊的一只用碧玉雕成的花瓶,那瓶呈四方形,凸肚,細頸,小口,瓶身光滑細膩,并沒有過多的雕飾,吸引人的是兩旁各有一個高浮雕獸頭,嘴里銜著鐲子似的玉環,玉環上又套著玉環,環環相扣,垂成兩根玉環組成的鏈條,因此稱為“百環瓶”。
“這是用南陽的‘獨山玉’做成的,好看吧?告你說吧,這兩嘟嚕玉環呀……”
“是怎么連起來的?”易卜拉欣側著頭反復察看,卻找不到玉環上有一絲接縫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