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捧著這碗“壽面”,幾乎要落下淚來。十七歲了,她已經度過了十六個生日。她不記得最初的幾次生日是怎樣度過的,自從她記事兒以來,這一天常常是毫無表示的,似乎被人遺忘了。而且,她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還是一個有爭議的問題。爸爸說是陽歷七月七日,陰歷六月初五。可是這兩個日子很難趕到一天,就不知道該以哪個為準了。媽媽和姑媽都是不理睬陽歷的,今天的這個生日顯然也就按她們的原則來過的,爸爸也并沒有反對。過生日無非是表達一點美好的愿望吧,爸爸不會因此而爭執,何況也不是每年都過。如果不是姑媽心里記著,恐怕今天又被忘記了。新月端起碗來,深情地望著姑媽,說:“姑媽,謝謝您……”
姑媽慈祥地笑了,對她說:“新月,不是這么個說法兒,你該謝的是你媽,這一天是她為你受難的日子!”
新月頓時意識到自己的疏忽,臉微微紅了,朝旁邊望著媽媽,按照姑媽的指點,說:“媽,今天是我的母難之日,感謝您把我帶到人間……”
韓太大剛要吃面,看新月說得那么一本正經,笑了笑,對姑媽說:“成了,成了,別難為孩子了!當媽的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她一個姑娘家哪兒知道那受的是什么罪?吃面吧!”
韓子奇一直沉著臉,也許是因為剛才吵架引起的不快還沒有消散。他望著新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新月,十七歲了!爸爸沒忘……原諒爸爸,不能給你過一個像樣兒的生日……”
“打鹵面,我已經很知足了!”新月說。
“該買一塊生日大蛋糕,插上十七根兒蠟燭……”
“我憋足一口氣,噗,一吹,全滅了!對不對?我在電影里看過!”
姑媽聽得各漾:“那叫什么事兒?吹燈拔蠟?”
新月笑著說:“姑媽,您不懂,那是外國的風俗!”
“外國的風俗有什么好?”韓太太面帶不悅。瞪了韓子奇一眼,“吃吧你!又顯擺你多知多懂?”
韓子奇就不語了。這年頭兒,“外國”這個詞兒不怎么好聽,容易令人聯想到“帝國主義反動派”之類,這一點,做外貿工作的韓子奇自然是很敏感的。韓太太這么點了一下,他就住了嘴。在孩子面前談論西方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是不好的。
餐桌上的空氣顯得壓抑,姑媽只好出面打岔:“什么洋風俗、土風俗的,還不快趁熱吃?新月,天星,吃!”
新月望望下班回家之后一直沒說話的哥哥天星:“哥,吃吧!”
韓天星比新月年長八歲,今年二十五,是國營五四一廠的工人。那是全國獨一份的專管印制人民幣的工廠,重點保密單位,制度極嚴。也許正是因為長期在這種環境中工作養成了習慣,或者還有其他原因,他的性格極其內向,不到非說話不可的時候,很少開口。每天一早,吃了早點蹬上車子走人,傍晚蹬著車子回家,一進門,就耷拉著留著“寸頭”的腦袋,板著和爸爸一樣黑卻比爸爸胖的臉,穿著一身工作服,直奔他住的東廂房,等姑媽喊他吃飯,才出來,悶著頭吃完晚飯,又鉆回東廂房,如果夜里不上廁所,再露面就得等到第二天早上了。爸爸說:“這小子是徐庶進曹營——一不發。”姑媽有時候愛逗他:“咳,天星,你的臉耷拉得有二尺長,沖誰呀?”他頭也不抬地回答:“誰也不沖。”完全不動聲色。
現在,太陽打西邊兒出來,老蔫兒有話要說了。
“新月,”他望著妹妹,笨拙地啟動他那金口難開的厚嘴唇,“我給你準備了生日禮物……”
新月吃了一驚:“哥,你也記著我的生日?”
天星說:“記著呢。昨兒晚上我瞅見了天上的月牙兒,就想起來了,我的生日,月亮是圓的;你的生日,月亮是彎的。”
韓子奇和韓太太不約而同地對看了一眼,又立即閃開了,他們都沒想到這個蔫兒子還會這么留心月亮,惦記著他妹妹的生日。
姑媽大為感動的樣子:“那是啊,你是三月十五,她是六月初五。哪兒能忘得了啊,親的唄!”
新月好奇地盯著天星:“哥,你送我什么禮物啊?”
天星不答話,伸手從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鄭重地遞給妹妹:“呣,你拿著吧!”
新月急切地打開信封,里面竟是四張嶄新的五元一張的鈔票。爸爸、媽媽和姑媽顯然都和新月一樣感到意外。
“哥,你干嗎給我錢?”新月有些失望,她本來期望得到比錢更有意義的禮物,比如一本書啊什么的。
“我……我旁的什么也沒有啊!”天星憨厚地笑笑說,“這錢,是我干活兒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