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亦清本來已經覺得自己剛才的話說重了,心里有些不落忍,又聽他這么一說,不覺也垂下淚來,撫著韓子奇的肩膀說:“子奇啊,你的心,師傅全領了!可是,你的心太高了,人世的福分深淺,不是自個兒爭的,是為主的祥助的,人不能跟命爭!我爹臨咽氣的時候跟我說:‘創業難,守成也難,奇珍齋就交給你了!’我說:‘爹,您放心,我決不能對不起祖宗!就是窮得要‘乜帖’(乞討),也扛著水凳兒走!’有了這‘口喚’,老人家才閉了眼。我得好好兒地守著祖宗傳下來的這個攤子,不能亂踢打,萬一有個閃失,毀了家業,百年之后也無臉見亡人!唉,到了兒歸齊,咱不能*做夢,還得*手藝,苦熬苦撐往前奔吧,走一步說一步,我能親眼瞅著壁兒、玉兒都能聘到個有飯吃的回回人家,你呢,也能娶上個媳婦,把奇珍齋傳給你,我和你師娘兩腿一伸,‘無?!ㄋ溃┝?,也一心歸主,無牽無掛了!”
師徒二人,相對流淚,傾訴肺腑之,各自都被對方所感動,欷歔了半天,由韓子奇挑起的一番論爭卻不了了之。其實,誰也沒有真正說服誰,誰也無心再說下去。眼淚這東西,有時能起到極其神奇的作用,能把持有截然不同的觀點的人稀里糊涂地攏在一起,把迂腐陳舊的意識變得溫暖感人,把生機勃勃的新興幼芽兒在愛撫之中扼殺!
煤油燈放射出昏黃的光輝,玉兒在燈下做她的功課,姐姐壁兒就著亮兒,飛針走線。前幾天媽讓師兄去買了塊布,她這會兒正用它來為自己、為妹妹各做一件衣裳。師兄一個男人家,還真會挑呢,這塊布,綠瑩瑩的底子,撒滿了白花兒,就像翠葉兒上托著的玉簪花。洋布又輕又軟,捏在手里,叫人從心眼兒里愛。壁兒量著妹妹的身材,又比著自己的舊衣裳,裁成了兩件夾襖的面兒,配上舊里子,一針一線地縫起來。八月節說話就到了,父親的寶船也就要完工了,師兄不是說要帶著全家去逛萬壽山、照相嗎?這新衣裳正好穿著去。壁兒長這么大還沒照過相,沒出過這么遠的門兒,早早地就準備上了。她猜想,到了那一天,她和妹妹穿上這新衣裳,照出像來一定非常好看,說不定逛萬壽山的人都爭著、擠著來瞅呢,“這是誰家的倆姑娘呀,長得比畫兒上的美人兒還??!”“是玉器梁家的!”那時候,她可得管住自個兒,不許害怕,不許害臊,要不,照出相來可就沒她本人美了。……這么想著想著,她不覺自個兒笑出聲來。
“姐,你樂什么呀?”玉兒問她。
“姐心里高興才樂呢!瞅這新衣裳,你不樂嗎?”
“啊,我還能不樂?正等著穿呢!天天瞅月亮,盼著它圓得像一只玉盤!姐,月亮怎么圓得這么慢啊?”
“快了!”幫著壁兒打扣子的母親白氏說,“‘小棗兒紅,月兒明’,沒幾天兒了。咱們回回,不在乎這個八月節,也就是圖一個居家團圓的吉慶。到那天,媽給你們買白糖桂花餡兒的、豆沙餡兒的、棗泥餡兒的清真月餅,買西瓜,買果子——‘今兒個是幾兒唻,您不買我這沙果、蘋果、聞香的果兒唻!’”貧病之中的白氏,瞅著兩顆掌上明珠,心里也泛起甜蜜的柔情,輕聲學著賣果子的吆喝聲,為這娘兒仁的中秋夜話增添一點樂趣,“你爸沒日沒夜地忙了三年,也該讓他歇歇了!”
母親的輕聲慢語,激起了玉兒無限的向往,她放下寫字的毛筆,爬到炕上,卷起窗戶上的紙簾兒,又在急切地瞅著那還差幾分沒有盈滿的月亮。
小院里清涼如水,月光下,小棗兒紅了,石榴熟了,指甲草、茉莉花在窗下開成一片,散發著淡淡的幽香。墻根兒底下,草棵子里,蛐蛐兒輕輕地唱著:“知——知——”好像也在催促著那美好的時光早些到來。
前邊琢玉坊的窗紙也透著燈光,在“沙沙”的磨玉聲中,梁亦清手捧著鄭和下西洋的寶船,正在加緊精雕細刻。合同期限迫在眉睫,蒲老板在等著他,沙蒙·亨特先生在等著他,患難老妻和兩個女兒在等著他,他自己也在等著這艘寶船竣工的時刻。三年,一次多么艱苦卓絕的航行,他像一名久經滄海的老舵工,穩穩地把著舵,在疾風惡浪、激流險灘之中小心翼翼地穿行,不容許有一絲一毫的差錯,一分一秒的懈怠,現在,遙遠的航程就要結束了,站在船頭縱目望去,已經看見了近在咫尺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