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太太耳不驚,心不跳:“我正說替他去請個假呢,可巧容同志今兒來串門兒,既然你們是同事,就托您給領導帶個話兒得了:天星哪,有點兒自個兒的事兒,到上海去了。他的那個表妹不正在上高中嘛,趁人家放寒假,去看望看望,興許還接她到北京來過年呢!”
“表妹?”一種不祥之感襲上容桂芳的心頭,連聲音都變了。
“咳,”韓太太卻平靜得如同跟街坊聊家常里短,“說是表妹,其實呢,也是起小訂的娃娃親。平常也沒工夫見面兒,老是信上說話兒。這不,天星都二十五了,他表妹也高中畢了業了,老大不小的,就不能再耗著了,該辦,就得搶早辦!容同志,您說是不是?”
容桂芳傻眼了!一股電流刺激著她的神經,從腳心一直麻到頭頂。她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老實巴交的韓天星還會玩兒這一套,一邊戀著個上海姑娘,一邊又拿她來填補空虛!可是,紅口白牙的,這是他媽親口說的呀,還會有假嗎?要不然,韓天星為什么沒跟她說一聲兒就走了呢?準是他心里有鬼!男人哪,心真是猜不透!如果現在不當著天星他媽的面兒,不是坐在韓家的堂屋當門兒,容桂芳肯定會號啕大哭!可是,這不是她哭的地方啊!
不管容桂芳心里怎么翻騰,韓太太明白剛才那一番八不著邊兒的瞎話已經發揮了預定的效力。現在,她還不能就此罷休,得進一步加強、鞏固這一效力,并且防止可能產生的后遺癥。她像是根本沒留意對方的情緒變化,繼續娓娓而談:“容同志!其實呢,甭管多好的親事,也不能都十全十美。我就覺著,他表妹雖然又標致,文化又高,可是兩口子不在一個地兒也不是過日子的來派!倒不如本鄉本土的,北京又不是找不著對象!可是天星認頭,說結了婚再想法兒把表妹調到北京來。他爸爸也說;當初訂的親,哪兒能一句話就退了?再者說,在北京要真想找個門當戶對的親家,也不那么容易,不能剜到籃子里就是菜!容同志,您說,我還能說什么?”
用這樣的問題向容桂芳提問,真是再絕妙不過了。容桂芳這會兒連嘴唇都是白的,她能說什么?她只能在心里暗暗把自己和天星他媽說的每一個字相對照,尤其是那句格外刺耳的“門當戶對”!聽到這里,她已經完全清楚了自己在韓家眼中的地位,自尊心受到了致命的打擊,并且由此使自己從麻木狀態中清醒了:韓天星,過去的事兒就算我瞎了眼,從今天起,咱們各走各的路吧!你從來也沒愛過我,你怎么能愛我?
自制、自強使她逼迫自己斬斷了心中的亂麻,站起來說:“大媽,我該走了。”
“喲,剛來了就走哇?容同志找天星有什么事兒嗎?”韓太太也站起身來,準備送客。
“沒事兒,我下班兒順路來瞅瞅,”容桂芳極力把來意說得淡而又淡,她希望自己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拜訪不要在韓家留下任何痕跡,“大媽,等韓天星回來,您甭跟他說我來過。他個人的事兒,恐怕也不想讓同事知道。”
“還是容同志心細!”韓太太趕快把這話接過去,“那您也就甭替他請假了,明兒我打個電話。”
容桂芳懷著一顆冰冷的心走出了垂華門。到了大門里邊,韓太太又囑咐了她一句,這一句是最要緊的,留在最后說:“容同志,我沒把您當外人,什么話兒都擱不住。天星那表妹的事兒,您可別當面兒問他,也別跟旁人說,天星這孩子臉皮兒薄,脾氣又倔,怕有個差語錯的,對不住您!”
“您放心吧!”容桂芳頭也不回地邁出了韓家的高門檻,沿著來路走回去了,她決心把什么話都爛在心里,不說了!
韓太太慈祥地微笑著送走了這位“貴”客,關上了大門,她覺得累了,倚在門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五臟六腑都感到少有的暢快。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北京沉浸在除舊布新的節日氣氛之中,農歷辛丑年以預定的步伐來臨了。盡管在遠離北京的寒冷的北方剛剛展開了一場足以影響世界局勢的中蘇兩黨大論戰,盡管中國大地上經濟蕭條的陰霸還有待時日方可驅散,盡管大千世界的蕓蕓眾生無論在什么日子也免不了有生老病死的悲哀和絕情失戀的痛苦,一歲之始還是把歡樂帶給了人間。
正月初二,韓家的節日盛宴照原計劃舉行,只是應邀前來的客人不是容桂芳,而是陳淑彥。陳淑彥已經不把自己當客人,和新月的情感如同姐妹,也就把和藹可親的韓太太、老姑媽當做親人了。為了感謝韓伯伯、韓伯母對她的相助之恩,她用自己的工資買了兩盒高價的清真細點心,更增添了彼此感情的融洽。席間,韓太太和姑媽不斷地為她嫌菜,韓伯伯和新月則跟她聊著文物商店工作上的事兒,說起古玩和外貿,三個人找到了共同語,甚是投機,更像是自己人了。惟獨天星閃著頭,梗著脖子,默默地吃飯,誰都不答理。反正他從來就是這樣,卻也并不引人注意,只有韓太太知道兒子心里想的是什么,或者說,真正了解天星此時的心情的,其實只有他自己。
他正在吞咽著有生以來最大的痛苦!
天星從塞外古城辛辛苦苦地背回來一只整羊之后,年三十還匆匆趕到廠里去了,他急著要見容桂芳,要向她表述這遠道采購的真摯情感,要再次叮囑她年初二一早就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