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并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他竟是這樣一個只有魯迅才寫得出的“父親”!
楚雁潮肅然攤開稿紙,英文譯稿剛剛寫到眉間尺的頭顱墜落在地面的青苔上,他把手里的劍交給黑色人,“他一手接劍,一手捏著頭發,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著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昨夜就是在這里停住的,接下來他要譯的是:笑聲即刻散布在杉樹林中,深處隨著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閃動,倏忽臨近,聽到哨響的餓狼的喘息。第一口撕盡了眉間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體都不見了,血痕也頃刻舔盡,只微微聽得咀嚼骨頭的聲音。
……
這一段是全篇文字的精華,楚雁潮早在第一次讀《鑄劍》時,便驚駭地看見了那“一群磷火似的眼光”,以后便再也難忘了。把這段文字轉換成英文并不難,但是要傳神地再現魯迅的風骨、魯迅的文采,卻也非易事。中國翻譯界的老前輩、北京大學的第一任校長嚴復說過:“譯事三難:信、達文辭準確、通順、優美;趙景深則主張“寧錯而務順”;魯迅和趙景深針鋒相對,提出“寧信而不順”……這已是幾十年來爭論不休的問題,可見翻譯之難!如今面對的是魯迅的作品,要達到“寧信而不順”就很不容易了,何況“信、達、雅”!楚雁潮手里拿起的筆又放下了,他要費一番斟酌。
“篤,篤,篤……”有人敲門。
“請進!”他回答著,仍然在思索。
來人是鄭曉京,穿著那身男式軍裝,走進來的時候刷刷地響,雷厲風行,手里握著一卷文件似的東西,那神態使人聯想起電影里的女電報員“報告首長”時的勁頭兒,不知是她骨子里繼承了父母的遺傳基因,還是有意要模仿。鄭曉京喜歡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戰士”模樣,這,大家也都習慣了。其實,楚雁潮知道,她的父母也并不是扛槍打仗的,父親是部隊的政治干部,母親是文工團的導演。
“哦,鄭曉京同學!”楚雁潮從書桌旁站起來。
“楚老師,您在備課?”鄭曉京看了一眼桌上的英文稿紙,匆匆一瞥,并不知道寫的是什么,也沒有為打斷老師的工作而表歉意,就只管說明她的來意,“我想跟您談談班上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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