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你們倆的事兒呀!”
“沒……沒談過,我跟他總共沒說過幾句話,談的都是你的事兒。今天去辦出院手續,他把藥、收據都遞給我,說:‘拿著!’我就接過來。他說:‘走吧!’我就跟著他走?!标愂鐝┢届o地回憶著,她和天星之間,似乎也僅此而已?!霸谟^察室守著你的時候,說的也都是你……”
“說我什么?”新月問。她還從沒聽過哥哥談論她,哥哥是個內向的人,什么話都不說,可他心里什么都有數。新月很想知道自己在哥哥心中到底是什么形象。
“哦,也沒說什么,”陳淑彥說,她想起那天晚上天星的反常情緒,反復地說“苦”啊“苦”的,讓人也聽不明白,顯然不宜如實告訴新月,就收住了嘴,隨便扯開去,“他說你從小又聰明,又可愛,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咳,你們說這些干什么?”
“那你說,我們還能說些什么呢?”
“說說你們之間的……愛情呀!”新月壓低聲音說。如果不是只當著知心女友的面兒,而且屋里沒開著燈,那個詞兒她是羞于出口的。
“愛情?”陳淑彥喃喃地說。如果開著燈,新月一定會看到她的臉是紅的,“長這么大,還沒有人跟我談過……愛情,你倒是跟我說說,到底什么是愛情???”
“我……我也說不清楚?!毙略螺p聲說。的確,讓一個少女對她缺乏親身經歷的人生大事下一個明確的定義,是困難的。“大概,就是兩個人有共同的愛好、共同的追求,相互了解,相互信任,相互依*,相互,誰也離不開誰吧?”
“哦。這么說,我和你哥,好像又有又沒有……”
“嗯?”
“你想,他印他的票子,我站我的柜臺,這有什么共同的愛好和追求???何況,我們雖然早就認識,真正接觸、了解卻很少……可是,我一看他對你那么親、那么疼,就又覺得:怎么這個人跟我一樣???兩人就好像又*近了一層似的……”
“那是我把你們兩顆心連在一起了?我真高興!淑彥,我們以后永遠生活在一起,多好???告訴你,我哥這個人呀,天下少找。他要跟你好,就把心掏給你!”
“嗯,我也看得出,他是個好人,大好人!”
……
上房東間的臥室里,韓太太和衣躺在床上,也在思考著兒子的這檔子事兒。陳淑彥的那一聲“媽”雖然沒好意思叫出來,韓太太的心里已經嘗到了那份兒滋潤。
“他爸,你還沒睡著吧?”她坐起來,朝那邊兒問。
“沒呢!”韓子奇在西間答話,有氣無力。
他們倆還是各據一室。自從韓子奇出院回家,這個規矩其實就已經打破了。那天,兒子和司機把他攙下汽車,進了家,就把他扶上了上房東間的大銅床,他無法爭辯,就沒說什么。況且,開頭幾天,妻子根本就不讓他下床,服侍得極為周到,姑媽、天星和陳淑彥也進進出出,吃藥、吃飯、喝茶都在床上,公司里還不斷有人來到床前問候,他需要照顧,也需要面子,當然不可能躺到書房里的沙發上去養傷。這使韓太太很為欣慰,十幾年中拉開的距離,仿佛又*近了。她又挨在丈夫的身邊了。“少年夫妻老來伴兒”,這把年紀,當然也只是“伴兒”了,人本能地害怕孤獨,需要伴侶,韓太太決不可能例外。這場無妄之災,使她更加深切地感到丈夫在這個家庭的重要性,感到對一旦失去丈夫的恐懼,也就喚起了她對丈夫的深情;這場災禍也成全了她,使她朝夕守在床前,盡一個“老伴兒”的責任,而不必躲躲閃閃,老是怕兒女窺見他們之間的裂痕了。但這種局面沒有維持多久,當韓子奇停了藥,并且完全不需要別人服侍的時候,他就又固執地搬回西間的書房了。韓大太的阻攔毫無作用?!拔仪屐o慣了?!薄拔衣犚娔愦蚝艟退恢??!薄拔彝砩蠍厶芍磿?,不愿意影響你。”這些當然都是托詞,韓太太還能不明白嗎?“唉,到底還是暖不過你的心來,夫妻情分是一點兒都沒有了!”她哀嘆,但也僅僅是哀嘆而已,于事無補,一切又恢復了原狀,甚至連原狀都更不如了,除了今天接女兒出院,他沒見過丈夫的笑臉兒。
唉,隨他去吧,反正十幾年來,甚至幾十年來,韓太太已經摸透了他,這個韓子奇,也并不是她事事處處都可以掌握的。管得了人,也未必就能管得了心?。?
現在,韓太太不再去想這些了,她有事兒得跟老頭子商量,叫了一聲,聽聽沒有過來的意思,就只好主動走過去,進了他那書房的門。心說這回可不像你上那邊兒求我,是我反過來求你了!
“什么事兒?。俊表n子奇心不在焉地問。他并沒躺在沙發上,而是坐在椅子上,就著臺燈看書,手里拿著一本《內科概論》。
韓太太當然不認得那是什么書,就坐在沙發上,賠著笑臉兒說:“女兒回家了,你也有心思瞅閑書了?”
“哼,閑書?”韓子奇神色抑郁地說,“我以后可就再也閑不了嘍!”
“咳,可不?我這心里頭也不是一檔子事兒,”韓太太順著話音兒說,“我想跟你商量商量,天星跟淑彥的事兒,早點兒辦了得了!”
“什么?”韓子奇把書放在桌子上,“新月還病著呢,剛出院,你倒急著要辦喜事兒?你哪兒來的這么多喜???閑心倒真不小!”
“說得是啊,新月的病,我也是著急,”韓太太說,“可是,這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就慢慢兒地養著吧,急也沒用。不是說,那手術得明年才能做嗎?難道她哥的事兒也非得等到那時候不成嗎?天星都二十六了,明年就二十七,也不能老耗著。按說,我心里也是亂,今年是太不順,你摔著,新月又得病,咱們怎么這么大的‘鼠霉’(不幸)呢?我是想破破這個災,喜事兒辦得熱熱鬧鬧的,把晦氣都沖干凈!”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