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鳥,是風箏,我小時候最愛看、也最愛玩兒的風箏……”梁冰玉目不轉睛地盯著天上的氣球,心卻飛向了家鄉。
“風箏?”奧立佛不解地重復著,梁小姐的想象力真讓他吃驚。
“在這里看不到那樣的風箏,風箏的故鄉在中國,在北平!每到春天,你看吧,北平的天上飛滿了風箏,我們叫它‘沙燕兒’,有比翼燕兒、瘦燕兒、雙燕兒、蝴蝶、蜻蜓、喜鵲、鲇魚、蜈蚣,還有哪吒、孫悟空、劉海……什么樣的都有,最大的‘長腳沙燕兒’有一丈二尺長!在天空中飛起來,真像是百鳥朝鳳,上面還裝著弓弦,風一吹,錚錚地響,就像這氣球上鋼絲的聲音。……”
“啊,不可思議的國度!”奧立佛被她這奇異的描述所吸引,“你也會放風箏嗎?”
“不,那不是人人都會的,尤其是女孩子!”梁冰玉苦笑了笑,“放風箏也很需要一點本事呢,要看好風向,掌握好平衡,先讓它兜起風來,一邊放線,一邊抖動,還要跑來跑去,很累人的,我常常只是跟著看熱鬧,也其樂無窮。廠甸的‘風箏哈’最有名,人說是根據曹雪芹記載的古法制作的,‘大沙燕兒’賣得很貴,我們小時候玩兒的是最普通的一種,奇哥哥花二十枚銅子兒買來,教我放。那樣子跟‘沙燕兒’一樣,只是小得多,畫著黑色花紋,叫‘黑鍋底’。奇哥哥先放起來,再把線交給我,他就忙著做活兒去了,我牽著線,不知道往哪兒跑,一不留神,風箏就突然落下來了,收線都來不及,那時候我們有一支兒歌,說的就是這種情形:‘黑鍋底,黑鍋底;真愛起,真愛起;一個跟頭扎到底!’小伙伴們一邊拍手一邊唱,嘲笑的就是我!”梁冰玉說著說著,情不自禁地又像兒時那樣笑起來,眼睛里卻閃著凄然的淚花!
“你的童年真讓我欣慕!有機會我一定要到中國去,親眼看看那滿天飛舞的‘大沙燕兒’,親手放一放那一個跟頭扎到底的‘黑鍋底’!”奧立佛無限神往。
“沒有了,美好的時光永遠沒有了!”梁冰玉垂下頭,白色的帽沿投下的陰影,遮住了她憂傷的大眼睛,她轉過身,用手絹兒擦著淚花,“現在北平的上空,恐怕只有日本的飛機在飛了!”
“剛才還高高興興的,現在怎么又哭起來了?”奧立佛正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看見她這個樣子,不知如何是好,“梁小姐,你不要想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了,這兒不是北平,是倫敦呀,日本的飛機飛不到這兒,德國的飛機也飛不到這兒,我們不是生活得很好嗎?”
“我們?”梁冰玉在心里重復著這兩個字,琢磨著其中的含義。自從三年前那個春天的早晨,她第一次見到這個黑頭發、黑眼睛的英國小伙子,就已經隱隱覺得他在看著她的時候,眼睛里有著某種特殊的情感,青春妙齡的女孩子對此是極為敏感的。但她不愿意正視它,極力裝做毫無覺察,冷漠和疏遠是她惟一可以采取的態度。奧立佛關于牛津大學的夸夸其談使她反感,為了在自我感覺上戰勝對方,也為了避免在以后的時間里更多的接觸,她才毅然地做出了報考牛津大學的決定。這使她在流亡的歲月重新贏得了讀書的機會,并且可以在絕大部分時間住在學校,躲開奧立佛那一雙黑眼睛的追逐。但是,完全躲開畢竟是不可能的,每到周末,她還是要回到亨特家里,亨特太太的熱情招待,奧立佛不斷變換花樣的獻殷勤,都使她無可奈何。她不是一個獨立的人,她的生活和學習費用必須依賴韓子奇,從而也就必須依賴亨特一家。他們雖然是受尊敬的客人,但歸根到底也仍然是寄人籬下,她不能得罪主人,那樣,在亨特夫婦的眼里就成了“忘恩負義”的人。她只有將自己的情感封閉起來,讓自己的行都不越雷池一步,耐心地度過寄居海外的生活,等待從牛津畢業的那一天,也許到那時,她就可以返回家鄉了。三年過去了,奧立佛對她的殷勤有增無減,他常常在假日里主動提出要陪她去游覽風景區或是去欣賞歌劇和音樂會,那種熱情使她無法拒絕;他還常常以種種借口到牛津去看她,送去一些吃的甚至是玩具,使她好氣又好笑。她想明確告訴他以后不要這樣做,但又說不出口,因為奧立佛向她表示的只是友誼,除此之外并沒有多走一步,她總不能拒絕友誼啊!三年來的頻繁接觸,使她漸漸地改變了當初對奧立佛的印象,她發現這個小伙子在事業上無比精明,在生活上卻相當嚴謹,她從未發現他同別的女孩子來往,從未發現他有那些公子哥兒的風流、放蕩行為,也許是因為他有著一半中國血統,受了他那位慈祥溫柔的東方母親的影響?也許自從梁冰玉的到來,他的心就被這個東方姑娘占據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吧,她漸漸地不覺得奧立佛那么“討厭”了,他們之間不知不覺產生了類似兄弟姐妹的情誼。現在,奧立佛在匆忙之中為了安慰她而說出的話,沒有經過字句的斟酌,使她嗅到了某種信息,觸動了她敏感的心弦。但是,她能說什么呢?不管奧立佛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要他不出口點破他們之間的那一道微妙的界墻,她就永遠“裝傻”,三年來,她就是這樣小心翼翼地度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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