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老侯還得到柜上去“維持”,姑媽和侯嫂陪著韓太太在家里“維持”,混合面兒的卷子掏上花椒大料芝麻鹽兒,也不知道是個什么味兒。老侯晚上回來就帶回一大堆和玉器買賣無關的新聞:老二西堂存的過去給皇上印家譜用的御制“榜紙”,讓日本人訛走了好幾刀,那紙每一張都合四塊銀元呢,這一家伙老二酉堂虧大發了;內一區警署的一個署員上東來順吃飯,沒伺候好,經理被警察抓去打了一頓舊本憲兵隊到寶文堂搜查抗日的書畫,把掌柜的給押起來了……這些事兒,讓人越聽就心里越煩,無處排遣,就搓麻將。人需要自己麻醉自己。
后來麻將從家里挪到了柜上。韓太太不放心柜上的買賣,隔三岔五地到柜上去瞅瞅,奇珍齋門可羅雀、架上生塵,伙計們實在想不出什么法兒討老板娘的笑臉兒,就陪她打麻將。姑媽和侯嫂自然都不去的,韓太太跟那些小子們又沒話說,就邀了張家的太太、李家的姑娘、劉家的姨太太,閑著沒事兒在賬房喝茶嗑瓜子兒打麻將。這都是些閑人,爺們或是有公務在身,或是出去張羅買賣,嬌妻貴妾們百無聊賴,又沒個地方花錢去,樂得陪韓太太吆五喝六,聽她講講韓先生怎么從偵緝隊長手里買了那所尊貴的宅子,怎么瞅見半夜里從天上掉下來一顆夜明珠,真吧假吧,好似聽戲一般,也怪有意思。一邊兒聊,一邊兒打麻將,開頭只是解悶兒,不論輸贏。后來就有嫌不過癮的,要下注。這注開頭也寥寥,后來就漸漸增加,幾十幾百都打不住。來的都是趁錢的主兒,輸了贏了都是現錢,硬嘩嘩的票子擺在桌子上。韓太太又有了主意,不讓她們揣著票子走,“您這副銀鐲子太單薄了點兒,還是翠的是作兒!”“您這串珠子是哪兒買的?瞧這成色,擺在我們柜上都覺得寒磣!”這些貴婦人于是就感嘆韓太太的眼界寬、見識廣,洗耳恭聽她的忠告,該戴什么、插什么、掛什么、別什么,聽得心里癢癢的,而這些東西又一定是奇珍齋都有的,于是精挑細選各人都有了稱心如意的首飾,對韓太太千恩萬謝,約好了明兒再來,或者還要邀來七大姑八大姨。牌局一散,老侯就露出了笑容。韓太太疲憊地長出一口氣,數落著老侯和伙計們:“你們呀,怎么學的買賣?還不如我一個婦道人家呢!其實這點兒眼眉前兒的本事不算什么,買賣常是在飯桌牌桌上做成的!”
奇珍齋的買賣本來已經微弱得像個眼看要熄滅的蠟燭頭,韓太太竟然能使這火苗兒又閃了幾閃,興許能起死回生也說不定。
太陽懶懶地爬上半空,掩在灰濛濛的薄云后面,慘白如月亮。影壁旁邊的藤蘿架,葉已落盡,只剩枯藤橫躺豎臥,像一窩凍僵的蛇。
垂華門里出來一群小將,為首的是侯家十二歲的大小子,躬著腰,手腳著地往前爬,天星騎在他身上,“嘚兒,駕!”原來是把他當馬騎,二小子和愣丫頭還有兩個小的跟在后頭樂。耳鬢廝磨的孩子們分不清高低貴賤,騎馬的和被騎的都充滿了興致,大小子一邊學著馬跑,還一邊搖頭晃腦地唱著《顛倒歌》,那詞兒好古怪,沒有一句是真的:東西街,南北走,忽聽門外人咬狗。
拿起門來開開手,拾起狗來打磚頭,又被磚頭咬了手!
天星聽得十分開心,格格地樂:“你瞎說,磚頭還能咬手?”
大小子又唱:騎了轎子抬了馬,吹了鼓,打喇叭……
“博雅”宅的大門突然被擂鼓似地敲響了,這邊正玩得高興,沒人答理。那門接著響,天星吼道:“干嗎干嗎!”
外邊嚷上了:“是我,快開門哪!”
大小子住口不唱了:“噢,是我爸!”
二小子上前拉開了門閂,老侯風風火火地闖進來。趴在地上的大小子抬起頭來,呼哧帶喘地問:“爸,您怎么剛走不大會兒就回來了?”
“哼,作死吧你!”老侯瞟了一眼滿臉泥汗的兒子,就急急地往里走,“太太,太太!”
韓太太正在上房里喝茶,聽得聲音不對頭:“什么事兒?”
老侯氣喘吁吁地跑上臺階,直奔上房:“太太,柜上出事兒了!”
“到底什么事兒?”韓太太手一哆嗦,茶碗摔成了兩半兒!
“東西……丟了!”
“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