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雁潮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他所惦念的新月一切正常，他可以放心地回去了。

回到燕園，他先奔招生辦公室。離下班只有二十分鐘了，他只好簡明扼要地做了口頭匯報，留下了事先寫好的工作總結(jié)。然后去“勺園飯莊”，他已經(jīng)饑腸轆轆，筋疲力盡，既需要吃飯，又需要休息。好好地吃一頓晚餐吧，慶祝此行歸來，一切順利！

從勺園出來，他踏著月色走回備齋。

今晚的月色真好，圓圓的玉璧冰輪高掛在天上，清光灑滿燕園。未名湖畔，柳絲依依，蓮葉田田，潔白的荷花像冰雪雕成，在月光下暗放幽香。湖水深處也有一輪明月，水中月，天上月，遙相呼應(yīng)，分不出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一只魚兒躍起，水中蕩起漣漪，月影亂了……他癡迷地望著月影，雖滴酒未沾卻感到微微的醉意。他想起“斗酒詩百篇”的李太白，明月給了他多少靈感，多少詩情，多少歡樂，多少慰藉！從舉杯邀月，到撲月而死，一生明月常為伴，此心永駐清光里！啊，詩人是幸福的……

月下沉吟，湖畔徐行。好久沒有這樣的閑情逸致了，“今日得寬余”……

回到備齋門前，月光下，一個熟悉的身影在等著他。

“楚老師！”鄭曉京向他迎過來，“我聽招生辦的老師說，您回來了……”

“回來了！”看到他的學(xué)生，他首先感到的是親切，“這次期末考試，同學(xué)們的成績都不錯吧？我惦記著你們呢！”

“是啊，同學(xué)們也惦記您，”鄭曉京說，“‘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楚雁潮的心猛然受到了意外的撞擊，他收斂了笑容，問：“你……最近見到韓新月了？”

“在她生日那天，我去看了看她。對于一個離開了集體的同學(xué)，我們還是應(yīng)該關(guān)心的。”鄭曉京回答得很坦然，但并沒提到同去的那個無足輕重的羅秀竹。

“謝謝你，鄭曉京同學(xué)！”楚雁潮被感動了，新月的確需要更多的人關(guān)心！

“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要讓她感到黨的關(guān)懷、母校的溫暖，”說到這里，鄭曉京加重了語氣，“這也不是哪一個人的恩惠！”

話說得入情入理，一點兒不錯。但在楚雁潮聽來，無疑還有另外的含義。

一片云彩從天邊飄過，遮住了月亮，湖岸突然籠進了陰影。

“鄭曉京同學(xué)，”楚雁潮在黑暗中喃喃地說：“我……我是在盡一名教師的職責(zé)……”

“當(dāng)然，教師的職責(zé)，很神圣，”對面的黑影，兩眼閃著幽幽的光，“記得我們剛上小學(xué)的時候，許多同學(xué)常常忘了是在學(xué)校里，把老師錯叫成‘爸爸’、‘媽媽’。其實這也沒錯，我們的確像尊敬父母一樣看待自己的老師，包括您，楚老師！正因為這樣，老師也更應(yīng)該像個老師，對每個學(xué)生的關(guān)懷都是無私的，而不應(yīng)該攙雜個人的什么企圖……”

浮云掠過去了，月光明晃晃地照著楚雁潮的臉，照著他的全身，像是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照穿！

“個人企圖？”他幾乎是在呼喊，“我有什么個人企圖？”

“您不必這么激動，”鄭曉京說，其實她自己也很激動、并不能平靜，“去年我們的幾次談話，您不會忘記吧？作為您的學(xué)生，我一再提醒您：要在同學(xué)們面前樹立威信，一一行，都不要造成什么不好的影響。可是您呢？對那么多的議論置之不理，完全否認(rèn)和女同學(xué)有曖昧關(guān)系，事實是：您和韓新月在戀愛，而且由來已久！楚老師，您是一個成年人，對您個人的事兒，我本不該過問；可是，您和什么人戀愛不行呢，為什么非要找學(xué)生？班主任找自己的學(xué)生！……”

楚雁潮的喉嚨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掐住，一股血從胸腔里往上涌，卻吐不出來！面前站著的也是他的學(xué)生，這個學(xué)生還滿腹經(jīng)綸，他就是全身是嘴，又怎么跟她說得清楚！

“也許，”鄭曉京繼續(xù)說，她是長于演講的人，可以不用講稿做長篇發(fā)，滔滔不絕而且充滿激情，讓別人根本插不上嘴，“也許在你們男人眼里，韓新月美麗、文靜、清高而又富于才華，那是很‘動人’的。但是請不要忘記，她還是個只有十九歲的女孩子，而且是個心臟病人！她已經(jīng)夠不幸的了，您卻連一個病人都不放過！請問：這符合人民教師的職業(yè)道德嗎？符合**道德嗎？”

“你……你太淺薄了，太殘忍了！”面對這咄咄逼人的責(zé)問，楚雁潮終于脫口而出，“鄭曉京同志！我雖然不是**員，卻也自信不比你更不懂馬克思主義！無產(chǎn)階級應(yīng)該比任何階級都更認(rèn)識‘人’、尊重‘人’！請你不要用不知從哪兒撿來的尺子來丈量我，你不具備這個資格！在你眼里，我簡直就是一只惡狼，要吞吃一個無辜的少女，而她還在受著我的蠱惑，天真地被我欺騙！你……你了解我嗎？了解新月嗎？她的心臟已經(jīng)沒有做手術(shù)的可能，她面臨的是死亡，正在和死神爭奪時間！對于她，難道任何人還可能抱有任何‘個人企圖’嗎？”

小政治家被她的英語教師問住了。她來不及去查閱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著作中是否真有楚雁潮所宣稱的觀點，但老師突然爆發(fā)的激怒使她發(fā)慌，韓新月病情的嚴(yán)重使她震驚！“啊？她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她自己知道嗎？”

“當(dāng)然不知道！怎么能讓她知道？她已經(jīng)不能再遭受刺激！”楚雁潮警惕地看著鄭曉京，“你沒跟她談什么班上的情況吧？你們開的那種會，不能告訴她！”

“沒有，”鄭曉京有些后怕，多嘴的羅秀竹畢竟說了什么謝秋思“妒嫉”之類的話，但愿韓新月別放在心上，“我只讓她安心養(yǎng)病，排除外界的干擾……”

“干擾？什么干擾啊？是說我在‘干擾’她嗎？”

“不，我也……沒有明說，”鄭曉京不安地低下頭，想著該怎么開脫自己才好，這個楚老師不饒人！沉思良久，試探地問：“她的病，沒有希望了嗎？既然這樣，楚老師，您對她的憐憫又有什么用呢？”

楚雁潮悲哀地嘆了口氣：“唉，‘憐憫’！你以為人和人之間，只有奴才的搖尾乞憐和主子的憐憫恩賜，而沒有更美好的關(guān)系和感情嗎？新月是個很剛強的女孩子，她不需要我憐憫，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如果你是她的朋友，給她的應(yīng)該是真誠的平等的愛，而不是憐憫！你懂嗎？”

鄭曉京到底也沒說出“懂”還是“不懂”，因為她自己也弄不清楚大老遠地跑去看韓新月算是“憐憫”還是“愛”，更弄不清楚楚老師和重病纏身、危在旦夕的韓新月之間有著怎樣的“愛”。楚老師的戀愛之謎，她追蹤了好久，終于真相大白，卻又把她繞糊涂了。這樣的“愛情”到底算哪個階級的呢？她作為總支委員和monitor，該怎么對待呢？

“老師，我要更多地關(guān)心她！您……剛回來，早點兒休息吧，”她這時才想起還有一件捎帶的事兒，伸手從衣袋里掏出一疊信封，遞過去，“您的信，擱了好些天了。”

雁潮順手接過來，心思卻根本不在這些信上。一共有好幾封。他拿在手里，并不想現(xiàn)在就拆，只是隨便看看信封，都是哪兒來的。

一個素白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一看那熟悉的字跡，他立即就知道是誰寫的了！他無心再和鄭曉京多談，匆匆告別，就往宿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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