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博雅”宅里的第三代已經(jīng)在孕育之中了,這使韓太太由衷地興奮,而在陳淑彥心中喚起的卻是一片茫然:沒有愛情的婚姻也能夠制造生命?
天星心里一動,頓時覺得肩膀壓上了更重的分量,他不僅是個丈夫,也將要是個父親了,他必須徹底忘掉容桂芳,忘掉纏人的鬼“愛情”,跟淑彥好好兒地過日子!他扔下吃了半截兒的油餅:“是嗎?我陪你上醫(yī)院檢查檢查去!”
“一個大老爺們兒懂得什么?這得上婦產(chǎn)科!”韓太太甜甜地笑著說,“你上你的班兒去吧,我?guī)鐝z查去,要真是有喜,我可就當奶奶嘍!”
韓太太迫不及待,領(lǐng)著兒媳婦說走就走!天星推著自行車,一直陪著她們走到胡同的盡頭,送她們上了公共汽車,他這才騎上車,奔向他那忍著誤解和屈辱掙錢養(yǎng)家的地方。
倒座南房里,姑媽沏上茶,慢慢地喝著,心里也喜滋滋的,她親自奶大的天星要生兒育女了,韓家的孫子也等于是她的孫子,她等著那娘兒倆帶回來好消息。
西廂房里,新月又懶懶地躺下了。想到這個家將增添新的生命,她感到欣慰;而一想到自己,卻只有默默的嘆息。在親人面前,她極力保持平靜,而胸中的那顆心啊,卻正在被痛苦撕裂!昨天,送走了楚雁潮,她就懊悔了,啊,那封信,他馬上就會看到那封信,想收回都不可能了;她希望郵遞員一時失職把信弄丟了,或者因為她把收信地址寫錯而無法投遞。這怎么會呢?那么熟悉的地址,每個字都是用血寫的!那么,就只好讓他看到了,那封信也許會使他痛苦,但既然已經(jīng)無法避免,就但愿這痛苦趕快過去,闖過這個分別的關(guān)口,雙方就都得到解脫了!
她躺在床上,全身軟綿綿、輕飄飄,頭腦空空,四肢無力。最后的情感寄托已經(jīng)被自己切斷了,楚老師從此不會再來,她將這樣靜靜地躺著,一天天打發(fā)時日!不,她怎么能忘了那個人?一閉上眼就看見他,他說他今天來就一定會來,她怕他真的再來,卻又在癡癡地等著他……
她打開了留聲機,在那首貯滿深情的樂曲中尋找失去了的一切,麻醉自己。琴聲又響起來了,那熟悉的韻律,如今聽來,聲聲都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乘坐早晨第一班車,楚雁潮匆匆進城,趕到“博雅”宅前已經(jīng)將近八點鐘,卻又幾經(jīng)猶豫才終于拍響了門環(huán),他害怕,他實在害怕門開了之后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新月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兒也沒有!姑媽來開門,臉上沒有一點兒驚惶,還帶著笑意:“噢,楚老師……”
“新月……新月怎么樣?”他像奔進急診室似的問。
“歇著呢,聽歌兒呢,”姑媽說,“我跟她語聲兒!”
楚雁潮長出了一口氣,攔住她說:“姑媽,您別這么客氣,我自己進去看她吧!”
他急切地走進里院,纏綿徘側(cè)的琴聲環(huán)繞在他的耳畔,仿佛又回到了兩情相許、無猜無疑的過去……
他輕輕地推開西廂房的門,一眼就看見新月斜倚在枕上,好像是睡著了,又好像是閉目沉思,長長的睫毛下面滲出了晶瑩的淚珠,在臉腮上垂下兩條小溪。
他朝著她走去,急于要向她傾訴,又不忍驚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