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的公共汽車空空蕩蕩,很少乘客,售票員瑟縮在座位上,逢站也懶得跳上跳下了。陳淑彥一手提著飯盒和橘汁瓶,一手扒著車門,吃力地登上去,汽車嗤的一聲關上門開走了,車輪碾著馬路上的積雪,留下兩條黑色的印痕……
新月安睡在病床上,她的胸脯徐緩地起伏,臉上泛著紅暈,嘴角掛著微笑,似乎正陶醉在美好的夢境之中……
她看到的不再是那個陰森森的魔窟,而是一個美麗的地方,蒼翠的樹木濃陰連綿,枝葉間露出玫瑰色的天空,浮動著金色的云朵;腳下是碧綠的草坪,踏上去松松的、軟軟的,像一塊無邊無際的大地毯,綠草的葉子上掛著晶瑩的露珠,一叢一叢的鮮花吐著芳香;遠處是逶迤起伏的山巒,黛青色的,墨綠色的,峰尖上抹著一道金紅的霞光;瀑布從山間掛下來,像一匹長長的白綾;泉水丁冬,濺在巖石上,迸射出無數的珍珠;泉水穿過山澗,穿過叢林,穿過草地,一直彈著清脆的琴弦向前流去,匯人一片廣闊的湖水;湖水也是玫瑰色的,仿佛和天空連起來了,金色的云朵在天上飛,也在水里飛;一群天鵝游過來了,潔白的羽毛,彎彎的脖子,紅紅的嘴,像石榴樹的花蕾。每一只天鵝都在湖面上投下一個影子,一模一樣,像孿生的兄弟姐妹,像并蒂荷花,一個游到哪兒,另一個也跟到哪兒,真正是形影不離;天鵝唱著歌,“哦,哦……”水上面的天鵝在唱,水下面的天鵝也在唱,那歌聲貼著湖面傳得很遠很遠,在山谷和叢林之間飄蕩著悠長的回聲,和淙淙的山泉和在一起,和颯颯的清風和在一起,和新月的腳步聲和在一起……
新月步入了一個沒有灰塵、沒有污穢、沒有邪惡、沒有欺騙、沒有殘殺、沒有痛苦的世界,她披著長長的秀發,拂動著白色的衣裙,赤著腳向前走去,腳步聲就像荷葉上的露珠搖落在湖面,就像天鵝的腳掌輕輕地劃動平靜的湖水……
楚雁潮和韓子奇、天星守候著新月,三個人默默無語。人需要語的交流,為的是互相了解。真正了解的人不交流也一樣了解。不能交流的語只能藏在心里。藏在心里的語比說出來的更真誠。
“你怎么來了?”天星抬頭看見陳淑彥氣喘吁吁地走了進來。
“你們得吃點兒東西啊……”陳淑彥喘息著,把飯盒遞給天星,“楚老師,您也餓著呢!”
楚雁潮只是默默地搖了搖手,三個人都對吃飯沒有絲毫興趣。
“新月怎么樣?”陳淑彥脫掉沾著雪粉的大衣,放在天星的腿上,急切地朝新月的床邊走過去。
新月安睡著,發出均勻的呼吸。通過酒精輸送的氧氣,降低了肺泡泡沫的表面張力,促進了氣流的通暢,改善了缺氧情況;灑利汞利尿劑促使體內過多的體液排出,減輕了肺水腫,并且減輕了心臟前負荷……
“好像是好些了,”楚雁潮說,“她醒過來的時候還跟我說了話呢,后來就睡了……”
“淑彥,不要驚動她,”韓子奇說,“讓她好好睡一覺,緩一緩,等明天再看看情況……”
陳淑彥輕輕地從病床旁邊走開,生怕驚醒了新月。她回到公公身邊,低聲說:“爸爸,那您就回家去吧,您的臉色很不好,不能再熬夜了,讓我留在這兒……”
“你……”韓子奇不放心地看著她。
“我沒事兒,天星不是也在這兒嗎,您放心走吧!”
楚雁潮也說:“韓伯伯,您回去吧,這兒有我們三個人呢!”
“楚老師,您也回去休息吧!”陳淑彥對他說,望著一臉疲憊的楚雁潮,她的心里一陣酸楚,又覺得慚愧,自己作為新月的親屬,應該為楚老師分擔憂愁啊,現在新月病倒了,還有誰心疼楚老師呢?她應該替新月體貼這個好人,這個不幸的人!
“不,我不能走!”楚雁潮說,“不能,不能……”
“唉,我真不該給您打那個電話!”天星懊悔地垂下了頭,“這么拖累著您,讓我們……”
“楚老師!”韓子奇眼淚汪汪地望著楚雁潮,“我們對不起您!聽我一句話:回去休息,為了讓新月安心,您也得保重啊!”
這一句話含著多重的分量,楚雁潮完全聽得出來!
楚雁潮不得不站起身來:“我先送韓伯伯回家吧,今天晚上……”他又猶豫地望著新月。
“我剛才問了大夫,不會有危險,”天星說,“您放心走吧,我在這兒守著,明天我再給您打個電話,要是情況正常,就別往這兒跑了……”
“不,我明天一早就來,如果新月醒了,你告訴她!”
楚雁潮回頭再看看新月,心里默默地說:等著我,明天見!然后,攙扶著韓子奇,憂心忡忡地走了。
街上,大雪紛飛。昏黃的路燈下,兩個人踏著積雪向公共汽車站走去。他們互相攙扶著,身體挨得那么近,心貼得那么近,卻默默地,不說話。此刻,任何語都是蒼白無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