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征罕見地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這事我就是幫人帶個口信,你不用看我面子,自己決定要不要……”
他話沒說完,宣璣已經猜出來了:“老局長吧?”
肖征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我檔期又不滿,”宣璣“嘖”了一聲,慢條斯理地翹起二郎腿,往后一靠,“想找我,打個電話說一聲不就得了,哪用得著找‘中介’?你這話里話外的,一聽這人就不是什么自由身,不是起不來床的傷病號,就是沒自由的在押犯。傷病號燕隊我剛見完,要是他,你就直說了,至于剩下的,有面子請你當中介的,也就老局長了。”
異控局上一任的老局長,涉嫌用鏡花水月蝶侵入數千人的尸體,瞞報事故死亡人數,屬于嚴重瀆職、辱尸,危害公共安全,自己供認不諱,現在已經被批捕候審了。
但一碼歸一碼,他雖然犯了罪,也并不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壞人。可能就是因為做過這件虧心事,老局長一生都在跟自己過不去,身先士卒,永遠沖在一線,把最危險的任務留給自己,他功勛卓著,曾經是全體外勤的偶像。因為工作,夫人早早跟他離婚了,也沒留下孩子,一輩子混成了一條沒家沒業的老光棍,天氣漸冷,“特殊羈押所”里連個送冬衣的都沒有,只有一些老下屬們偷偷探望。
“老局長在散伙飯上特意找我過去,把我‘坑’進局里,我想應該不是公款花不完,非得找茬多發一份工資。”宣璣說,“我早等他來找我了,可惜才剛一報道,就出了這種事,一直也沒機會見他。這樣,你替我約個時間……”
宣璣說到這,才想起方才肖征的用詞是“你們二位”,又卡了下殼:“等等,你剛才說他不光要見我?”
肖征:“你上傳全責協議的時候,我正好去看他,順口一提。”
宣璣“啊”了一聲,不敢擅自替陛下做主張。隱晦地回頭看了盛靈淵一眼,想等他發話,不期,一下撞上了盛靈淵若有所思的目光。
盛靈淵的神早跑到十萬光年以外去了。
他看著待人接物都游刃有余的宣璣,卻不由得想起了少年時的事。
有一年,為了爭取北原人的支持,盛靈淵帶著天魔劍,翻越雪山,到冰川上的北原人聚居地,見他們的大祭司。那時人族四分五裂,各自茍活,不少逃難的中原人來到有雪山天塹保佑的北原尋求庇護,把中原一些風俗也帶了過來——正好是上元佳節,難民們在一片冰雪之中做了當地特有的冰燈,花紅柳綠地擺了一條長街,也像在家鄉那樣,在冰燈上貼了燈謎。
劍靈鬧著要逛,盛靈淵只好神思不屬地帶著他溜達了一圈,走馬觀花,心里還來回琢磨著同大祭司打的那些機鋒。劍靈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立刻不高興了,鬧著說:“你和那個白胡子老頭猜謎語玩的時候,我都一直陪著你,怎么讓你陪我玩一會都不行!”
盛靈淵無奈道:“你尊重些,什么白胡子老頭。再說你少吹牛,幾時一直陪我了?大祭司說了沒兩句你就睡著了,別當我不知道。”
還打小呼嚕,幸虧除了他沒人聽得見。
劍靈理直氣壯:“那老頭一個字拖八百里,說話跟招魂一樣,誰聽著不困?”
盛靈淵一不小心被他帶過去了:“那老頭手里有北原千里冰川,還有三千狼騎,別說招魂,叫魂也得聽著。再說我們說的是正事,沒有猜謎語玩。”
“有話不直說,繞來繞去,就是猜謎語。你猜中了,有千里冰川、三千狼騎,我猜中了也有燈拿啊!”劍靈說到這,又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仿佛充滿了“養家糊口”的壓力,“這鬼地方到處黑布隆冬的,你毛病多得很,不點燈又睡不著,我不得給你贏一盞花燈好哄你睡覺嗎?”
盛靈淵啼笑皆非,心里又酸又軟,只好陪他一起丟人——這里的燈市是難民思鄉的寄托,所列燈謎,也大抵都帶著他們家鄉特有的隱喻,沒有事先做足功課,很難摸清頭腦。盛靈淵故意不告訴他,結果,大不慚要“哄他睡覺”的小劍靈從街頭猜到街尾,一個也沒猜出來,氣成了葫蘆。
最后,還是一個攤主認出了人皇,故意放水,送了一盞冰燈給他們,才總算沒有空手而歸。
劍靈挑了一盞蝴蝶的燈,因為東川巫人族崇拜蝴蝶,每到春天,巫人族的孩子們就會拿著蝴蝶的風燈在山頂放,小劍靈剛從東川出來,沒見過什么世面,看見燈,就理所當然地認為應該是蝴蝶形的。
劍靈一直覺得那盞冰燈是自己“贏”的,寶貝得不行,臨走時一定要帶上。可惜關內已是春暖花開,那燈離開北原就化了。劍靈沒說什么,但盛靈淵能感覺到,他的小劍靈好像頭一次明白了事有代謝,長久是求不得的,有些惆悵。于是盛靈淵也不怕別人說他有脂粉氣,用木頭雕了個小蝴蝶的劍穗,掛在天魔劍上。
現在想來,那時他自己也是年少輕狂,居然覺得自己能守住個“長久”。
而當年那個燈謎一個也猜不中的劍靈,也在人間學會了聞一知十,看到謎面就能猜到底牌了。
“嗯,”盛靈淵心不在焉地一口答應肖征,“好。”
王澤眼睜睜地看著宣主任一開始散漫得稀里嘩啦,舉手投足都是“叫爸爸”,手里要是再端根雪茄,差不多能去客串個什么大佬了。誰知回頭看了一眼他的“劍靈”,這位大佬就跟突遭掃黃打非似的,三下五除二把二郎腿放平,端正脊背,夾起尾巴,做出準備當眾檢討的姿勢。
“有鬼,”王澤肯定地想,“絕對有鬼。”
這么一琢磨,王澤就覺得此地不宜久留,催著肖主任三兩語說完正事,又跟宣璣通氣說知春的事先在局里保密,就急忙要走。
肖征:“你……不是,你推我干什么!”
王澤:“哎呀,肖主任,您太閃耀了嘛,我看宣主任那小白臉也沒抹那個……叫什么玩意來著?哦,防曬,一會您再把他曬黑了。”
“二位,”送出來的宣璣忍不住靠在門口說,“請問我是什么時候失聰的來著?”
王澤賊眉鼠眼地沖他擺擺手:“您沒聾,您好著呢,悠著點哈,悠著點。”
宣璣:“……”
他們仨一走,屋里空氣陡然安靜。
宣璣心里五脊六獸的,他一方面抓心撓肝地想知道盛靈淵在山頂的動作是什么意思,一方面又不敢問。
正好這時候,送外賣的在錯綜復雜的居民區里迷路了,打電話問路,宣璣大松口氣,感覺自己再次“得救”,沒敢看盛靈淵的表情,匆匆撂下一句“我出去接你”就臨陣脫逃。
門都沒關嚴。
“慌成這樣,”盛靈淵心想,“是……怕我嗎?”
盛靈淵兀自出了會神,扶著沙發坐下,目光落在了旁邊的“書簍”上——其實是雜志架——他以前看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只當是后輩們的閑篇零碎,此時卻鬼使神差地伸出手。他讀簡體字還很慢,也不習慣那些排得密密麻麻的小字,一頁往往要翻上半天,但看得十分仔細。
這些東西像珍貴的蛛絲馬跡,字里行間,能填上天真爛漫的小劍靈和宣璣之間的空白。
第一本講各地風俗美景與奇聞異事,上面印了不少“風景畫”,頁面平整,跟新的一樣,盛靈淵猜他大概只是隨便翻了翻。就又拿起另一本,這本就不太像話了,上面有好多男男女女的人像,雖說個個都是美人,但有些人衣冠不整得過分了,露得跟沒穿似的,文字內容也甚是低級趣味,都是些男男女女的風流緋聞。
看得盛靈淵直皺眉。
第三本上畫著好多“小人”,花花綠綠的,挺熱鬧,文字里穿插了一堆番邦話,盛靈淵只大概能從標題上猜出說的是個什么游戲。
這些后輩們可能一天到晚不干什么正事,天天琢磨吃喝玩樂,品類太豐富,盛靈淵翻了沒一會,就眼花繚亂起來,想起同輩中那些爛泥扶不上墻的貴族子弟,一天到晚除了笙歌就是淫亂,都沒什么別的花樣,簡直有點可憐。
最后一本最舊,不知道是落了水漬還是油漬,紙頁坑坑洼洼的,書合不平整,盛靈淵打開一看,不由得失笑,果然是菜譜。
他心想:“還是饞。”
忽然,盛靈淵嘴角的微笑一頓,頭也沒抬地一彈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