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身滿地的細線化作火光,鉆回到宣璣身上。
禁術(shù)被主人破開了。
宣璣驀地別過臉要走,盛靈淵出于本能,懸著的手飛快地落下,一把按住他。
“解開了,”宣璣為了讓自己聲音穩(wěn)一點,壓得很低,“臣失禮,能告退了嗎?”
盛靈淵張了張嘴。
宣璣一側(cè)身甩開他的手,往后退了半步:“陛下說‘不倫不義不知趣,太難看’,還真是難看,讓您給說著了。”
他粗魯?shù)啬艘话涯槪咱勚滞肆艘徊剑吭诹丝蛷d的沙發(fā)上,朝窗外轉(zhuǎn)過頭去。
窗外晨光遍布,更顯得別墅的小屋陰冷寂寥。
宣璣想抬腿就走,真是一眼都不想再看那個瘋子了。可要往哪去呢?他不知道,兩只腳像嵌進了地板里。
這二位一個專業(yè)貧嘴,一個舌燦生花,好半天,卻誰都沒吱聲。
明明少年時有說不完的話,能滔滔不絕來著……難怪世上有“滄海桑田”的說法,原來海真的會干。
宣璣打破了沉寂,帶著很濃重的鼻音,他低聲問:“你知道真正的涅槃石是什么樣的嗎?”
盛靈淵蜷起腿,靠坐在墻邊:“真正的涅槃石會讓你仿如轉(zhuǎn)世,不會刻意抹去你的前塵記憶,但前塵就像年幼時從書里看來、從話本里聽見的故事,偶然對別人講起時你可能會感念一二,須臾也就放下了。”
“我想象不出來。”宣璣緩緩地搖搖頭,“就像你剔除七情之后那樣么?”
盛靈淵:“不,涅槃石不會讓人受剔除七情之苦……”
“你也知道苦。”宣璣轉(zhuǎn)向他,打斷他,“我還以為你真的瘋到不知好歹,就愛找罪受呢。你認為前塵往事都是拖累、是舊傷疤,只要一股腦忘了,以后就能沒心沒肺地好好活,因為這就是你自己的感受。”
盛靈淵可能是被他臉上的淚痕嚇住了,一時忘了詞。
“那你知道,別人可能跟你想得不一樣嗎?陛下,你知道世上除了圣明天子,我們這些缺靈魂短智慧的眾生也有想法嗎?你不想要的東西我想要,碎三十五次——再碎一萬次我都愿意,憑什么你覺得我該忘,我就得忘?”
“我想安一個家,在永安按揭,或者干脆在赤淵里找地方自己蓋一個,哪都行,臥室可以很小,放得下一張床兩個人就夠,但是得有一個大廚房,這樣每天連上網(wǎng)線,我就能呼朋喚友,撩他們看我做飯,撩完斷網(wǎng),只給你吃。我想每天醒過來看見你,覺得這一天不管干點什么都有意思……哪怕是打掃衛(wèi)生。我想有空就到處玩,你愿意跟我一起就一起,懶得動就在家等我——那樣我一出門就得牽腸掛肚,一路都像帶著任務(wù)似的,我得挖空心思地找新鮮玩意帶回去給你,帶不回去的,就得努力把一樣?xùn)|西吃出兩個人的味,回來好學(xué)給你聽……哪怕將來計劃有變,實現(xiàn)不了,我現(xiàn)在想著盼著,也能提前高興,你憑什么……”
盛靈淵不知道聽進去多少,他忽然有些含混地說:“我怕。”
前不搭后語的,也不知道在回答宣璣哪個問題。
宣璣話音戛然而止,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由得屏住呼吸:“你說什么?”
盛靈淵沉默了好久,喉嚨微動,像個尋死的懦夫,站在崖邊,想跳又反復(fù)猶豫。
宣璣隱約覺得,自己像是誤打誤撞,把千年的蚌砸開了一條縫,錯失這一次,再也沒機會一探內(nèi)情。
一瞬間,他福至心靈,脫口叫了一聲:“靈淵哥哥。”
盛靈淵一把按住胸口,筆挺的肩背塌了下去,像是被這話一箭穿心。
“……那時已經(jīng)能看見勾月樓,我聽見有不當(dāng)值的將士以歌當(dāng)酒,南腔北調(diào)地唱故鄉(xiāng)的事。”盛靈淵每個字都說得很艱難,語焉不詳,但宣璣一聽就懂,他說的是人族兵臨城下,打進妖都之前那一夜。
“我想,等結(jié)束了戰(zhàn)禍,三五年……怎么也夠我平定天下了,到時候就讓我哥來做皇帝。他雖然身體不好,但做事細致周到,仁愛兼聽,比我強,我只會打仗和弄權(quán),不耐煩經(jīng)濟民生——那時我不知道自己是天魔身,也不知道我……不是她親生的,只當(dāng)自己天性不討母親喜歡,遠香近臭,大概到時候我走了,她也會想我吧。我想帶著你回東川去,東川是因我而毀,我想把被火燒焦的地方重新種上桃花,收攏巫族舊人……我哥向來與巫人族親近,他會幫我。到時候,我這輩子就剩下兩件事了,一個是重建東川,一個是等你長大。”
宣璣不由自主地走到他面前,逆著光,五官模糊不清。
“我想努力活久一點,等你修出實體,”盛靈淵瞇起眼看著他,“到那時候,大概我已經(jīng)胡子一把,頭發(fā)都白了,早先的妄念也該淡了,再見你,不知道會是什么滋味。我想象不出人老了會變成什么樣,只能胡亂揣測。”
他對未來,也是有過不分巨細的期待的。
“可是思量不祥。”盛靈淵的聲音幾乎離開嘴唇就湮滅了,輕得聽不見,“再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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