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師繼續把話題拉回去:“你為什么不能憑自己的能力試一試?事在人為,只要動手做起來,并不見得有多難?!敝浪骺瞥煽儾畈欢喽际堑箳欤瑔?,“難道你打算每一科老師都這么對付,挨個威脅恐嚇?”
這話戳中了洪大少的痛處,冷著臉憋半晌,怒道:“你以為老子自己想??!老子在河津不知道過得有多爽!老頭子一聲招呼都不打,就把老子丟到京城不管死活!那些變態的公式,還有該死的蝌蚪文,老子八輩子見都沒見過,試什么試!如今搞得有家不能回,到了家門口跟下水道的耗子似的在外打流,老子,老子……”
哽住,站起身一腳踹在床頭擋板上:“老子困了,老子要睡覺!”抖開被子,四仰八叉躺下,眼眶發紅,氣哼哼地瞪著天花板。
方思慎知他要強,不肯當著人掉眼淚。想一想,輕聲道:“你之前說寒假返京補課,其實未嘗不是最好的辦法。這次帶隊的胡老師,據我所知,很擅長點撥學生怎么考試,有機會你可以問問她。”
“哼!”洪大少翻個身。心說你以為別人都像你個書呆子瞎了眼,喜歡那種狐貍精女人。
方思慎與人交往一向被動,這已經是看在師生一場的份上格外關注。見他不領情,便不再提,重新拿起桌上的地圖:“你是本地人,禹門古渡去過沒有?”
“沒有!”
“太史公墓呢?”
“沒聽說過!”
“怎么可能?”
洪鑫猛然坐起:“沒聽說過就是沒聽說過,這種破事,我干什么要吃飽了撐的騙你!”
方思慎愣住,隨即道:“我沒有不相信你的意思?!?
奈何洪大少完全不管他說什么,兀自控訴不停:“哼!你們都知道是要來河津,串通好了不告訴我,存心看我出丑是吧?要我丟臉是吧?一個個不安好心……”
自己不學無術,還有臉叫囂聽了課;身為太史公同鄉,一學期都記不住籍貫,反口賴到別人頭上,真是丟臉丟到祖宗墳頭去了。方思慎懶得理他,后邊的博物館圖書館文化館料想他也不知道,都不問了,起身收拾洗漱,根本不搭腔。從浴室出來一看,洪大少爺居然滿臉氣鼓鼓的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學生們補覺,兩位老師和導游商量行程。河津旅游并不發達,又是一年中最冷清的時候,說是導游,其實不過一個臨時打工的當地閑漢,負責帶路。學生們出行,租的就是賓館的車。
問起太史公墓的具體地址,導游一臉茫然:“太史公墓?俺們河津哪兒有這景點?”
胡以心道:“這兒是太史公老家,怎么會沒有他的墳墓?資料上明明寫著有,你別蒙我們?!?
那導游道:“哎呀妹子,俺怎么可能蒙你!歷來到河津的游客,一看禹門古渡的龍門峽,二看薛仁貴的寒窯,沒聽說誰要看太史公墓的。太史公……對了,對岸韓城倒是有座太史祠,聽說附近還有個大墳頭,你們說的是不是那兒?”
方思慎搖頭:“韓城確實也有一座太史公墓,但據傳只是衣冠冢。河津辛封地界應該另有太史公安葬之處。”
“辛封?那都出市里了,遠著呢。”導游念叨著,忽然拍手,“想起來了,辛封村北頭有一大片古墳頭,說是司馬家的祖墳,人都講那些土堆子前的石頭怕不下兩三千年,莫非你們找的是那里?”
方、胡二人喜出望外:“既是司馬家的祖墳,那就對了!”
導游搓手:“那地方偏得很,根本不是景點,路也不好走……”從來導游帶團,賣票和賣東西的地方才能產生回扣,最不愿去非景點。
“這是學生們搞調查,不是出來玩兒的。給您加一百塊勞務費,幫我們找個熟路的穩當司機,成不?”胡以心笑盈盈的。
導游二話不說:“成。”
方思慎問:“不知道《河津縣志》收藏在哪里?是圖書館、博物館,還是文化館?”
“這……還真不知道?!睂в斡悬c不好意思,“俺讓賓館的人打電話幫你們問問?!?
一圈電話打下來,竟花了個多小時。原來因為城區幾次拆遷,共和之前的舊版縣志早已丟失,十年前編了一套新版,收在文化館里。好不容易聯系上文化館保管鑰匙的工作人員,聽說他們是從京城來采風的,大為激動,直呼要立刻通知館長,為中央來的同志們接風洗塵。再三推托不掉,胡以心一聲咳嗽,拿出班導訓學生的派頭呵斥一通,才把事情搞定。
那導游反而比較明事理,陪笑:“俺們河津這地方吧,來視察的領導多,要不賓館怎么蓋得恁的氣派呢!就是從來沒有領導視察到文化館的……”
最后敲定,下午看禹門古渡和龍門峽,第二天往文化館查資料,第三天實地考察辛封司馬祖墳,第四天和第五天過河參觀韓城太史祠及博物館,然后返回河津,坐當天夜里的火車返京,第六天,也就是除夕下午抵達京城。
方思慎又跟著導游找到附近一家復印社,打印發給學生的資料和講義。
午飯后,賓館中巴載著京城來采風的師生一行前往黃河岸邊禹門古渡。
老遠便望見一帶混黃的江水奔騰翻滾,最窄處架了一座鋼索橋。那水被兩岸石壁束縛著,猶如旺火灶上一鍋瘋狂沸騰的泥湯,似乎能把鐵橋鋼索都熔化掉。
“黃河黃河,原來真的這么黃?!币粋€學生喃喃自語。
汽車就停在橋頭。眾人下車才發現,腳下峭壁離水面至少十幾米。岸邊盡是平頭方崖,層層疊疊,遠看只覺厚重,離近了才發現有多險峻。因為常年被河水沖刷,山崖寸草不生,光滑如鏡,盡管還隔著好幾步距離,也叫人不由自主緊緊抓住護欄,生怕腳下一個出溜,便萬劫不復。
胡老師使勁拍手吆喝,把學生召集攏來,圍成一圈。
學生們展開手里的資料,聽方老師講解。水聲轟隆,必須放開嗓門吼叫才聽得清楚。
“各位同學,咱們現在站的位置,就是禹門古渡。橋頭有塊石碑,一會兒大家可以去觀察觀察。以這座橋中線為界,這邊屬晉州河津,那邊屬關中韓城?,F在請同學們往兩端看,提問,橋為什么建在這兒?”
馬上有學生回答:“因為這個位置最窄。”
又有人補充:“因為兩邊的山差不多高?!?
方思慎點頭:“沒錯。兩岸峭壁夾峙,形如門闕,這就是龍門峽,傳說中鯉魚躍過去能夠變成龍的地方。《太史公自序》里說:‘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热唤凶觥T’,自然兩邊都是,那么太史公究竟生在龍門的哪一邊呢?這就是為什么,兩千年來,河津與韓城爭奪太史公故里名號,一直爭不明白的原因。”
“??!”學生們望著一水相隔又被鋼橋連接的兩岸峭壁,恍然大悟。
方思慎舉起手里的地圖:“太史公自己說生長在‘河山之陽’,毫無疑問,‘河’指的是黃河,‘山’指的就是龍門山。根據‘山南水北謂之陽’的慣例,河津位于黃河北側,因此有人認為他應當是河津人。但是也有很多人提出,黃河在這里只有極短一段為東西走向,整體卻是南北走向,古代地名也有‘山東水西謂之陽’的習慣,所以認定黃河西面的韓城才是太史公的故鄉。”
學生們的興趣都被吊了起來,紛紛拿著地圖對照實際地形仔細察看。
“所以,”方老師大聲宣布,“咱們這次采風的任務,就是找出太史公真正的故鄉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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