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才多大就……”方思慎突然意識到不對,住口,橫跨一步就要走。
“別走!”洪鑫拉住他胳膊。
方思慎回頭瞪視,洪大少馬上松手:“別走,陪我待會兒。”
方思慎站著沒動。洪鑫退了幾步,坐回雙杠上,聲音又輕又慢,帶著濃濃的哀求意味:“一會兒……就一會兒……”
望著黑暗里的身影,方思慎想起他剛才拿煙的姿態,有一種遠超實際年齡的世故成熟,眼下卻又透出孩子般的落寞無助。也許,與自己的迷茫痛苦比起來,面前這個只懂得遵循本能橫沖直撞的少年,正面臨著本質上類似的痛苦與迷茫。
他忽然不知該怎樣去恨他。
實在累得很,方思慎靠在雙杠另一頭,默然望天。
過了一會兒,洪鑫怯怯道:“我剛才看見你下樓來跑步……”
“不要跟蹤我。”
“我沒有。”洪大少全然忘了自己累累前科,斑斑劣跡,“我就是從你樓下路過,湊巧碰見的。想看看你跑步,怕你不高興,所以……”
“真的怕我不高興,就少讓我看見你幾次吧。”方思慎的語氣灰心又冷淡。
洪鑫聽得難受極了,不知怎么回應才好。許久,憋出一句話:“方思慎,我喜歡你。”
黑暗中更容易放下顧忌,方思慎立刻惱怒道:“但是我不喜歡你。”
洪鑫反問:“你不喜歡我,我就不可以喜歡你嗎?”
方思慎火氣噌地上來,指著他模糊的臉:“洪鑫,你知道你不可以做什么!”
洪鑫耷拉下腦袋:“我知道。那天晚上……不該那樣對你……我……”他很想做出深切痛悔的樣子,奈何心里絲毫悔意也無,索性無賴道:“要不,你打我一頓,像我爸那樣,拿皮帶往死里抽?”
方思慎放下手:“我不打你。你再別來煩我。”
“要不……要不,我讓你上回來?多少次都成……”
方思慎被這混賬氣得太陽穴疼:“你閉嘴!”
“那你告訴我,到底怎么著才肯原諒我?”
方思慎在黑暗里看著他。明明一片晦昧,洪大少偏覺那視線沉甸甸壓在身上,心里七上八下,惴惴地等待他的回答。
半晌,聽見他一字字說道:“洪歆堯,人誰無過?但須知錯能改。你該做的,不是要我原諒,而是刻苦自礪,改過自新。如果不能反躬自省,換個名字算什么?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虛偽伎倆罷了。”
一字一句苦澀又沉郁:“事已至此,我還能把你怎么樣?但求你從今往后,再也不要這樣自私暴虐,傷害他人。你還如此年輕,又有足以倚仗的家世,傷害別人,是件太過容易的事。須知傷人傷己,不管你有什么借口,出于什么目的,最終損害的,除了別人的身心,總還有自己的良知福分。”
洪鑫長到這么大,幾時有人跟他講這樣的道理。聽得似懂非懂,心里卻知道對方字字真切。他不明白方思慎為什么說得那樣悲哀,卻聽出了那種悲哀,期期艾艾道:“你,你別難過了……我,我再也不會了。”
念頭彎彎繞繞,終究轉回原點,小心翼翼再度開口:“那……如果我……那天晚上沒有……你會不會……也喜歡我?”
方思慎見他還揪著不放,也不知聽進去多少,嘆氣。對方孩子似的期待口吻令他無奈又悲哀,輕輕道:“你幫過我,也救過我,我很感激。但那是兩回事。何況……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我不能接受這個如果。”
洪鑫見他不肯正面回答,也不追究,換個問題:“那……如果……我從此再也不亂來了,就像你說的,刻苦改過自新什么的,你能不能……能不能原諒我?”
方思慎搖搖頭,緩慢又斬截:“不能。”
洪鑫以為他肯心平氣和跟自己講話,就代表有了回轉余地,聽見斬釘截鐵的兩個字,不提防一瓢冷水澆個透心涼,呆在當場。
他半邊屁股坐在一根鐵杠上,手撐在另一根鐵杠上,這一呆,便忘了平衡,只聽“噗”一聲鈍響,整個人重重摔下來,跌了個堪稱完美的“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頓時氣氛全無。方思慎再也沒忍住,“噗哧”笑出了聲。看他半天沒動彈,猶豫著要不要伸手扶一把。卻聽帶著哭腔的聲音嚷出來:“這也不能,那也不能,你叫我怎么喜歡你?你到底要我怎么辦?”
對話莫名其妙變了方向。方思慎訥訥道:“我沒有要你喜歡我。”
“我偏喜歡你!我不管,老子偏喜歡你!”洪大少羞惱又絕望,就地撒潑犯渾,“我管你怎么著!老子愛咋地咋地,你原不原諒干我屁事?不原諒才好,省得少爺我還惦記什么改過自新,裝他媽濫好人。嫌我虛偽是吧?我還就‘真誠’給你看!哼,咱們走著瞧!”
跟這混賬,簡直無法溝通。方思慎也來氣了,掉頭就走。
沒一會兒,就聽見洪鑫氣哼哼跟在后面。方思慎走著走著,不由得啼笑皆非。到了博士樓下,轉身站住:“別跟上來。”
洪大少跟遭了定身法似的,抬起的一條腿頓時懸在半空。站穩了,眼圈還是紅的。這會兒看清楚書呆子腫著嘴角,紅通通的。想問不敢問,想摸當然更不敢摸。
方思慎問:“你怎么回去?”
洪鑫正賭氣,又舍不得不理,悻悻答道:“翻墻。”
“樓門也鎖了吧?”
“我有鑰匙。”
看方思慎一臉驚訝,瞪眼:“我賄賂管理員不行啊?誰他媽閑得蛋疼天天十一點歸位,老子有正事應酬懂不懂?”
方思慎不再理他,見他果然不跟上來,松口氣,揉著抽痛的額頭進了大門。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