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鑫坐在雙杠上抽了半包煙。朦朧中望見人影,立刻掐了手中剛點燃的那支。之前一時煩悶沒忍住,這會兒怕被人嫌,又不禁有些后悔。然而方思慎走過來,并沒有像往常一樣數落幾句,洪大少心里莫名其妙有點兒失望,別扭得連見面是為了什么都沒想起來。
方思慎在離他兩三米的位置站定,等了片刻,見他不開口,只好主動發問:“你找我想說什么?”
“我,那個……啊,帶了點宵夜給你。要是晚上吃不下,明天當早飯也行。”說著,把掛在雙杠上的一個紙袋子取下來。
“就這事?”
洪鑫因為心虛,無端矮了一截,口舌也變得笨拙起來:“還有……今天那女人胡說八道,你別誤會……”
方思慎看住他:“聽說那是你的女朋友。”語氣肯定,并非問句。
“已經不是了。”洪鑫腦筋急轉,馬上補一句,“以后也不會有了,我保證!”
方思慎不說話。
洪鑫小聲道:“你別生氣……”
后邊還要展開,被方思慎打斷,調子淡淡的:“今天的事,換了哪個老師上課,都會生氣。”
對話離自己期待的方向越來越遠,這可不行。洪鑫挺了挺脊背,往前邁幾步,站到方思慎面前。不得不說,身高體型非常有助于增強氣勢。他心里鎮定下來,話也說得穩當起來。
“我有話跟你講。三兩語說不清楚,你給我點時間。挺冷的,別跑步了,回頭又感冒,我們找個暖和地方說話。”
方思慎沒有動:“那改天吧,今天太晚了。”
“不行,今天不說清楚我睡不著。”
方思慎心道你睡不著干我何事?卻沒有出口。一來不習慣辭刻薄,二來他心底里始終存著一分仁慈,不愿踐踏別人的真心實意。他自己做人做得真,于人心的真偽其實最敏銳不過。洪鑫的種種不是,一直被他定性為年少莽撞無知,即使偏于兇惡,但并不虛偽。
暗嘆一口氣:“你有什么話,就在這兒說吧。”
這個時候能坐下來說話的暖和地方都關了門,除非去宿舍。
洪大少見他松口,立馬得寸進尺:“去我宿舍好不好?要不去你宿舍?真的挺冷的,你別感冒了。”
時值深秋,晝夜溫差很大,兩人站了這一會兒,風已經吹透了衣裳。
方思慎的語調也有些冷:“在這兒說吧。你不說,我就走了。”
洪鑫后退幾步,聲音聽起來十分凄涼:“我不過是擔心你,你何必這樣?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是,難道一個人犯了一回錯,就永遠判了無期嗎?難道就不能有改正的機會嗎?你看不見我忍得多難受,改得多辛苦嗎?我知道,是我自作自受,你討厭我本就應該的。可是你不也親口說過,知錯能改,大,那個,大大的好。你知道我在這等了多久?你為什么連解釋都不肯聽一聽?”
方思慎沉默著。忽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記住了。”轉過身,“到我宿舍去說吧。”
進了屋,洪鑫把手里的袋子放在桌上:“你餓不?”
方思慎搖頭。
洪大少看那袋子一眼,露出幾分可憐相:“我有點餓了……放到明早估計也不好吃了,不如熱了吃掉吧。”
方思慎只好說:“隨你。”
洪鑫便去拿鍋。方思慎依舊用著當年胡以心施舍的,差點被洪大少爺扔掉的那個舊電鍋。敲著斑駁的鍋蓋,洪鑫心想:這破玩意兒怎么老也不壞。
紙袋子里一盒鮑魚粥,一兜素三鮮包,特地讓翠微樓伙計送來的,在操場吹了半天冷風,早已涼透。洪鑫望著這堆東西,犯了難。左比劃右比劃,不知怎么放進鍋里才好。
方思慎伸手把粥倒進去,找出電鍋配套的小蒸屜,將三鮮包平碼一層,蓋上蓋。
“還是你行,呵呵……”看方思慎要開口說話的樣子,洪鑫立刻道,“我去洗手!”故意在水房磨蹭好一陣才回去,正好鍋里的粥咕嘟個不停,香味四溢,熱氣飄散。方思慎坐在椅子上,被滿屋子香噴噴熱騰騰庖廚俗氣包圍,臉上有一種柔軟的茫然。
洪鑫找到抹布,端著蒸屜整個扔到桌子上,一邊哇啦哇啦叫喚,一邊把手捏上耳朵:“燙、燙!好燙!”
又找到兩個碗,將粥倒進去:“反正也不多,一人一半。”把兩碗粥并在一塊兒比著,彎下腰仔仔細細平均分配。
洪大少的存在感實在過于強烈,一個人能搞出一堆人的熱鬧。方思慎看他這邊一勺,那邊一勺,嘴里嘟嘟囔囔,斤斤計較得滴血,臉上不禁帶上了幾分好笑。
“喏,喝吧。”
洪鑫遞得自然,他也就接得順當。喝一口,十分鮮美。晚飯陪著老師吃,在療養院食堂定的小炒,完全遷就華鼎松口味,無一不辣。他雖然也能接受,畢竟有些勉強。幾口鮑魚粥下去,胃里舒坦受用,便道:“很好喝,謝謝。”
“嘗嘗包子,素餡兒的,不膩。”洪大少自己先塞了一個,鼓著腮幫子要幫方思慎夾。
方思慎趕緊伸筷子夾一個。素三鮮餡兒很普通,蘑菇青菜豆皮而已。然而原料新鮮考究,滋味不是一般的好。
方思慎吃了兩個,飽了。洪鑫也不客氣,把剩下的一掃而空,統統裝進肚皮。
此情此景,既不適合冷戰,更不適合講道理。原本要說什么似乎也無所謂了,仿佛專為見面一起吃個宵夜。
等方思慎洗完碗筷,拿起抹布開始擦桌子,洪鑫下定決心,扯扯他的衣袖:“你坐下,等會兒再收拾,先聽我說。”
方思慎擦擦手,坐下:“好。”說完,靜靜望著他。
對方這種姿態讓洪鑫覺得自己是被尊重也被期待的。不由得更加心虛,卻也更加斗志昂揚,勢在必得。
“方思慎,我要跟你解釋今天的事。”每當認真的時候,他就喜歡這樣連名帶姓地叫他。總覺得這三個字聽起來叮當作響,格外清澈透亮,讓后邊所有的句子都變得鄭重而具有說服力。
“我沒有去嫖妓。自從去年那個晚上在操場跟你說過話以后——你記得不?那天晚上,你要我改正,又不肯原諒我。差不多也是現在這個時候,算起來有一年了——從那天晚上之后,我就再也沒找過別人。在那之前……有一陣我心里特別亂,不知道該怎么辦……”
洪鑫低下頭:“就算這樣,也沒有哪一次不是想著你。那天晚上被你罵了之后,我郁悶了好久,做什么都提不起勁兒,想找你也不敢。心里成天壓著塊石頭,手頭的事又不能不做……帶個女的去應酬,做做樣子,好歹方便些。這些娘們都不是善茬,誰不是沖著錢來的?我可一個都沒當真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