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飛快地瞅了方思慎一眼,見他側頭皺了皺眉,卻不像是生氣,于是放心往下講。
“不是有句話,叫做昨日種種,好比昨日死?我心里就是這么想的,現在回頭看看,感覺跟重新活了一回似的,不知道以前怎么那么稀里糊涂亂七八糟……不過,真有場的時候,總不可能不張羅,不可能不作陪。你放心,我要是管不住自己,根本沒臉見你。你大概不知道,生意上的事,離了吃喝嫖賭,什么也干不成……”
方思慎沒做聲,心里卻想:怎么會不知道呢?世風熏染之下,生意場上如此,別的圈子又何嘗不是如此。雖然不曾深究,方篤之方大院長的各種應酬,掛著冠冕堂皇的招牌,本質上難道不是一回事?區別恐怕只在于更虛偽罷了。
帶著幾分審視望著眼前的人。再如何老成,也是一張過分年輕的臉。他大概從小就在這大染缸里翻滾吧?一身污水泥漿,當真是那么容易抖落得掉的么?
洪鑫撇撇嘴角,面上浮起一縷譏誚,“我沒法跟你說太多。就是最近老想著,要是倒退回去重新讀小學,或者換個人家投胎,搞不好我也能混成你這副有學問的樣子。可惜太晚了。我壓根干不了你那份活兒,也沒法不接我爸的班,這些應酬,就只能當成任務去做。”
抬起頭望著方思慎:“歸根結底,我只求你相信我,別的什么都無所謂。”苦笑一下,“你要不相信,也正常,畢竟連我家里人都不信。不管怎么說,你信還是不信,我都照樣要喜歡你。你當我犯賤,我也認了。”
方思慎聽不得他這話:“別這樣說你自己。”卻避開那雙巴巴瞅著自己的眼睛,不肯給出他最渴望的答案。
洪鑫吸口氣,仿佛起誓般道:“你相信我。只要你相信我,我就肯定能管住自己。”目光灼灼,滿臉熱切期盼,真誠愛慕,帶著充斥了脅迫氣勢的自信。這并不是一句多么肉麻的情話,比起洪大少以前鹿穆豆潛戇灼降枚唷h歡娜巳春芎玫馗惺艿攪嘶爸械暮鵒浚菜盍鰨槳燈稹
——罷了。人生短促,緣起緣滅。如此紛擾喧囂之中,肯這般用心堅持,且陪他走一程,又何妨?
方思慎面上發燒,過了一會兒,才把臉轉過來,慢慢道,“洪歆堯,話不能這樣說。你能不能管住自己,進而推之,你要成為什么樣的人,終究要靠你自己。所謂自制與自立,靠的是自尊和自強,而不是靠別人來監督約束。假設我不相信你,你準備怎么做?任性放縱,自甘墮落?再說,你想過沒有,我相不相信你,說到底,取決于你的行,取決于……你是否值得相信。”
洪鑫呆呆望著他,忽然一剎那間徹悟。胸口狂跳,臉上露出不敢置信的驚喜神色,小心翼翼問:“你的意思,是……要考驗考驗我?”
方思慎臉色紅紅的,目光卻清澈寧定,輕聲道:“你覺得是,那就是吧。”
“懂了!你就擦亮眼睛看著吧!”洪鑫揮揮拳頭,長身而起,“我回去了,你早點兒睡。”
方思慎起身相送,為他打開門。這只是一個習慣性動作,待客的基本禮儀。那一個卻不免別有所待,站在門口,看著他只不挪步。
方思慎只好再催一遍:“挺晚了,你也早點兒睡。”臉已經不紅了,面上顯不出任何異樣。
洪鑫卻覺得這一句格外溫柔,冷不丁矮下身,湊過去在唇上飛快地蹭一下,甩開步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共和六十一年年底,京師大學國學院上古文字數字化項目低調開工。
說是上古,具體規定在殷商甲骨文到先秦文字這個范圍。因為金帛工程中已經對其余幾個相對明晰的板塊做了一定程度的整理,主要工作其實集中在戰國,與華鼎松的研究領域重合度相當高。
十萬塊啟動資金,添了幾臺設備,買了點參考書籍,預留出參與人員起始階段勞務費,半文不剩。
勞務費標準更是低得可憐,整理一個新字,十塊錢。這十塊錢的勞動量大致如下:把這個字的甲骨文、金文、大籀等形體從金帛工程相關數據庫中檢索出來,如果沒有,就從相關工具書或古籍中掃描出來,按照統一規格保存。然后從戰國文字中找到它的各種異體重文,掃描并保存。最后給這個字的各個演變形體撰寫說明標簽,全部圖片及文檔歸為一個文件夾。
像方思慎這樣的精英型專業人員,如果設施齊全,資料完備,一天完成十幾個字不在話下。而對于不熟練的新手來說,一天,甚至幾天都未必能搞定一個字。幸虧這個項目級別很高,寫在履歷上相當漂亮,于各類評獎考核甚有助益,因此還不至于門可羅雀,無人理睬。
研究生都有自己導師的課題要做,本科生大一的太嫩,大四的太忙,應征者基本來自大二大三。第一次開會,項目介紹兼現場報名,洪鑫理所當然地出現在教室里。方思慎看他一眼,然后該干什么干什么。
在場諸人多數以為洪大少爺來混名聲,更有人惡意猜測,是不是上面關照,讓這位少爺走走過場,多個梯子。當然,也有人聯想到上次轟動全場,隨后滿校園散播,令群眾津津樂道的“耳光事件”,就是發生在方博士的課上。都知道方老師講原則,這幫人便眼睛都不眨地等著看方思慎怎么篩人。
不過他們失望了。方博士來者不拒,一律兩周試用期。
兩個星期后,有人嫌枯燥無味,不堪忍受,主動退出;也有人因為態度馬虎,作風粗疏,錯漏百出,被方思慎毫不留情地辭退。倒是洪大少,深有自知之明,申請當義工,幫忙掃描打印搬運跑腿,還經常自掏腰包請項目組成員打牙祭,儼然整個團隊最受歡迎的人物。
開始他各處都摻和摻和,后來就成了主持人方博士專屬助理。
這一搭配不可能不引起眾人的好奇。但想象力豐富的圍觀群眾很快自行開發出各種版本的答案,為存疑者解惑。
一說,課題經費緊張,國學院有意找洪家再拉一筆贊助。華大鼎迫于壓力,不得不接受洪大少成為正式組員,方思慎有意見也沒用。
二說,方思慎跟洪歆堯早就認識,當年洪大少高校聯考特招加分的所謂“研究成果”,就有方博士的功勞。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越正派,骨子里多半越猥瑣。一臉清高的方博士,被收買不知多久了……
三說,別看這兩人裝得蛋定,其實是親戚啊是親戚!博士樓值班室看門大嬸親口作證,他們根本就是兄弟!什么?不像?你不知道方思慎是洪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啊?……
當然,這些暗地流傳的謠方思慎是不知道的,他的日子太過充實。洪鑫自然是知道的,但只要書呆子不知道,他這廂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心里美得很。
期末考試前夕,洪鑫想趁著方思慎沒劃范圍多套點題,專門找了個時間去宿舍請教。平時在外人面前,他表現得十分克制,兩人單獨相處——說實話,最近這種時候少之又少——會有些毛手毛腳,卻更像是親昵撒嬌,并沒有從前那種焦躁暴戾情%色意味。仿佛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需要等待,也愿意等待。
洪大少哼哼唧唧,磨來磨去。方思慎看穿他意圖,罕有的促狹心起,故意含含糊糊吊著。洪鑫精滑得泥鰍一樣,一聲入耳,一眼入目,心里就酥了,裝傻充愣陪他玩兒。最后倒是方思慎不好意思扯下去,開始趕人。
臨走,又想起一個問題:“對了,薛文起是誰?”
他冷不丁這么一問,方思慎便道:“哪個薛文起?”
“是鐵榔頭給我寫的作業評語,你幫我看看什么意思。”洪鑫掏出手機,翻到記事本。這是上次“耳光事件”后新換的,專門找人把原來手機里的文件恢復拷貝了出來。因古典文學教授姓鐵,大頭方臉,故綽號鐵榔頭。
方思慎伸頭看看:“承張打油之衣缽,繼薛文起之遺風,可圈可點。”
想了想,忍住笑:“是什么類型的作業?”
“七律詩仿寫。”
“你得了幾等?”
“丙。這摳門的鐵榔頭,可圈可點是不錯對吧?最起碼也應該給我個乙等對不對?張打油我知道,詩寫得還湊合……”洪鑫抱怨。
方思慎領教過他的詩風,實在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薛文起,是個,嗯,是個才子。”心想這鐵懷英教授下筆真刻薄,只是拿眼前這位去比那混世魔王薛蟠,卻有些冤枉。
笑嘻嘻地把他往外推:“你有空,去查查《石頭記》,查不著就算了。”
關上門,一邊覺得不厚道,一邊止不住地樂。直到電話響起,屏幕顯示是個陌生號碼。接通后,那頭的聲音卻頗為熟悉:“師弟,我是高誠實。方教授病了,你抽空回來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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