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號挺差,我才聽明白就斷了。要是聯系上了就跟他說,萬一……沒聯系上,您也別著急……”
“真是太謝謝你了,小堯。”方院長趁機跟洪少爺增進感情,“你說我要也有這么能干又可靠的兒子多好!”
“我拿方思慎當親哥,您當我是兒子,那不應該的嘛……”眼睛又酸又痛,洪鑫害怕一合上眼皮,就會有什么無法承受的東西泄漏出來。強打精神,匆匆寒暄兩句,掛斷電話,一把栽在枕頭上。
方思慎,你究竟在哪里?
方思慎發現天黑,是終于看不清報紙上的字的時候。望望幾寸厚的原木板釘成的門,不由非常失落:沒有人來送飯,也沒有人來看看自己會不會逃走。甩甩手腕,搓搓手指,繩子在看完一面墻報紙的時候就磨斷了,第一時間穿上了所有能套上身的衣物。然而獲得自由的雙手對于窗戶上拇指粗的鐵欄桿毫無辦法。怪不得無須守衛,這房子雖然又老又舊,卻不是一般的結實。
因為靠外側的窗戶被磚頭砌死了,光線來源全靠內側沖著院子的窗戶。玻璃早被砸光,幸虧老天爺手下留情,只下了小雪,沒有起風,積在窗臺上的雪還解決了飲水的問題。板凳桌子都壘起來,在角落處圍成一個小窩。報紙也都揭下來堆在身上,既娛樂又御寒。每隔一會兒,就起身活動活動,因為他知道,再累再暈,也不能讓自己睡著。
白天過去了,夜晚才真正難熬。
氣溫下降的速度清晰地傳遞到各處感官,身體所有部位都在變得遲鈍。最要命的是,咳嗽開始明顯加重,胸口仿佛壓著石頭,大腦漸漸不聽使喚……難道,真的可能無法見到明天的陽光?
方思慎這時候想明白了,從被拉到這里的那一刻起,那些人恐怕就打定了主意,要讓自己死在這里。無聲無息地,孤獨冷清地……死在這里。
沒想到這一次,遇上了真正的、純粹的壞人。
生命可無限卑微,人生有各種荒誕。方思慎從來不是樂于糾纏形而上的人,生與死在他看來,與其說是哲學命題,不如說是自然過程。只是再坦然,也想不到會以這種方式與之狹路相逢。腦子越來越鈍,什么都想不起來,只記得有人會為自己擔心,為自己傷心。死亡,對于活著的人來說,絕不是結束,而是開始。這一點他再清楚不過。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留給在乎自己的人這樣一個開始,可也太殘酷了……
“砰!砰!”炸雷一般的聲響把他驚醒。艱難地撐起身體,伸出頭探看,分明有人正用什么東西大力撞擊門板。門從中間裂開,聽聲音竟然像是斧子,連劈帶砍,沒兩下,就露出一個大洞,隱約有人貓腰鉆了進來。
“誰……”
“阿致!阿致,你咋樣?”連富海手電筒掃視一圈,發現方思慎,兩步沖過來,揚手點著打火機,將報紙攏成一堆點燃,轉身拾起劈碎的門板架在上面,溫暖的篝火立刻驅散了寒冷。
“阿致,凍傷沒有?讓叔看看。”連富海把方思慎抱住,解開衣領伸手進去摸了摸胸口,又捏了捏手掌,稍稍放心,“先別離火太近,慢慢暖和了再靠過去。”
方思慎咧開嘴笑,聲音小小的:“連叔,你又救了我……”
小時候掛在樹上下不去,栽進雪坑上不來,何家父子最后指望的人,都是連富海。
過了一會兒,方思慎漸漸緩過來,問:“連叔,咳,咳!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你于叔想辦法通知我了。差點就來晚了。”連富海咬牙切齒,“這幫狗娘養的雜碎!凍感冒了吧?還有哪里不舒服?”
“還好,只是有點感冒,連叔你來得太及時了。對了,于叔怎么樣?”方思慎往火堆邊挪一挪。身上不冷了,挨打的地方立刻疼起來。好在傷痕都被衣服遮住,沒叫連富海發現。胸腔里又悶又痛,只盼著高燒不要太快起來,讓自己成為拖累。
“他送完你回來就被盯上了,今兒白天鎮上鬧得雞飛狗跳,才偷空把消息遞出來。”連富海哼一聲,“你叔再不濟,也還有一兩個肯真心幫忙的朋友。只是等我得到信兒,都下黑了。我一猜你就得關這兒,”指指堵死外側窗戶的磚頭,“大前年還沒這玩意兒呢。”
看樣子,連富海也曾是這里的客人。
“對了,阿致,今兒來鎮上找人的,找的不是你吧?老于頭說遠遠看見跟姓湯的一伙兒,他沒敢近了打聽。”
“說不定真是找我的,有個朋友知道我上這來,本來約好了昨天見面。”
試著問,“連叔,你有手機沒有?”
“就是怕你要用,臨時借了一個。”
極其古老的黑白屏幕手機,基本功能倒是齊全。方思慎接過來,心中不由得想,多虧他的號碼容易記住。剛按下綠色的發送鍵,猛然想起一事,趕快掛斷。
“連叔,你剛說,來找人的,跟姓湯的在一起?”
連富海點頭。
“咱們要不要馬上離開這里?又劈門又點火的,會不會驚動了人?”
連富海起身,從門口把獵槍提過來,離火堆稍微遠點,才搖頭道:“外頭太冷,你先烤暖和了再說。”
“我看那姓湯的意思,懷疑你手里有棚區改造貪污的證據,才抓著我不放。連叔,絕不能讓他們知道你來了。”
連富海恍然大悟:“怪不得盯這么緊……你說直接從芒干道走,我還道放心呢。證據,我能有什么證據,有證據又頂個屁用?這幫孫子做賊心虛,疑神疑鬼,干的盡是陰損缺德的事兒!總之,阿致,是叔害了你。別擔心,這地兒最近的人家也在二百米外,大半夜的,驚不動誰。真有敢來的,哼,我看他是找死!”
方思慎想,無論如何都先聯系上洪鑫再說。低頭開始編輯短信。
剛發出去沒兩秒,鈴聲就響了。
“方思慎?”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半信半疑的試探和按捺不住的激動。
“嗯,是我。”
那邊立刻響起悉悉簌簌的聲音,像是在穿衣服:“他們把你關在哪里?我這就去找你!”
“你別急,聽我說。你那里安不安全?千萬別驚動別人。”
又是一陣悉悉簌簌的聲音,似乎在查看環境:“好了,你小聲說,我聽著。”
方思慎理理頭緒,慢慢講起事情經過。中間細節都省了,只把重大關鍵處說清楚。幾分鐘工夫,也就說完了。只是老想咳嗽,忍得相當辛苦。
話筒里傳來極度壓抑的呼吸聲。半天聽不見回話,輕輕叫道:“洪鑫?”
“我在。怪我。都怪我。”
方思慎想干什么要怪你?還沒來得及說話,那邊問:“你聯系你爸了沒有?”
“還沒有。”
“那就好。我給他打過電話,暫時騙住了。”
“啊……”這真是意料之外的好消息,他竟然連這一點都想到了。方思慎心中一陣激蕩,極為感動,“謝謝你。”
“我怎么去找你?”
“你現在就來嗎?”
“現在就去。”
“你一個人?”
“不是,有兩個幫手,是自己人。”
把路線仔細說了,方思慎又叮囑:“你們小心些,千萬別讓人發現。”
“放心。等著我。”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