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叔已經(jīng)走了。”
“洪……歆堯?”
“是我。”
方思慎想起來了,連富海臨走說的話,還有那把斧頭,那桿獵槍,和那決然離去的背影。不知為什么,心里總有一種強(qiáng)烈的不詳預(yù)感:這一別,很可能成為永訣。
“應(yīng)該……要連叔一起走,要他一起走……”
嘴里這樣說著,心中卻知道,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改變事實。無法排遣的悲愴與憤懣陡然涌上胸膛,劇烈咳嗽起來。
“怎么了?是不是嗆到了?”洪鑫趕忙扶他坐起,輕輕拍著后背。
“我看你那連叔,不是隨便說得動的人,也不是輕易讓人欺的主。別擔(dān)心,我會想辦法……”
洪鑫頓了頓。他不確定在盤根錯節(jié)的地方利益網(wǎng)中,杜煥新跟這次事件牽涉到的人有多少交集。這個仇,說不定還得自己來報。恨歸恨,卻不能急。只不過作為一名洪家的男人,心上人受了這樣的欺負(fù),只能安慰,給不出承諾,實屬莫大的挫敗和屈辱。腦子里有無數(shù)個念頭,偏偏都不適合跟眼前人說。把他抱得更緊些,還是那句:“別擔(dān)心,我會想辦法。”
方思慎調(diào)整情緒,將連富海暫且放下,輕聲道:“洪歆堯,謝謝你。”
洪鑫把他腦袋抬起來,對上自己的眼睛:“方思慎,你跟我,再也不要提這個‘謝’字。”
方思慎被他看得抵擋不住,本來就燒得厲害,這時臉上更是一片潮紅。
聽見他問:“餓不餓?”
“奇怪,不覺得餓。”
“那是餓過了,既然醒了,吃點東西。”
洪鑫翻出八寶粥,又找出一包鹿肉脯,撕碎了和在里頭。
方思慎動了動手,想接過去自己吃,那一個全當(dāng)沒看見,舀起一勺送到嘴邊。
沒說什么,低頭吃了:“這個味道……真特別。”
洪鑫自己吃一口:“是不怎么的。沒關(guān)系,有營養(yǎng)。”
前面小劉也醒了,四個人干脆吃起早飯兼午飯。方思慎吃了半罐子粥,又睡了。鼻息沉重火熱,整個人縮成一團(tuán)。然而睡得卻很安穩(wěn),貼在最暖和的地方一動不動,一副天塌下來也不管的模樣。
再醒來,是被人捏著鼻子灌藥。
“咳!咳!”胸口痛得厲害,不敢使勁咳,偏又壓不下去。藥丸返上來,滿嘴都是苦味。
“給我……我自己吃。”望著倒在手心的黑色顆粒,散發(fā)著熟悉的清香,一愣,“這是……”
“沒有九味羌活丸,買的通宣理肺丸。怎么跟上回不太一樣呢,我記得上次是扁的啊。”
“這是小水蜜丸,上回買的藥片,一樣的。”
“嘿,我就說那小妞不敢騙我。”
方思慎轉(zhuǎn)眼看看四周:“這是哪里?”
“賓館。離上飛機(jī)還有三個多小時。”
杜煥新跟洪玉蘭已經(jīng)來過,見了方思慎昏睡的樣子,又被洪鑫裝腔作勢唬住,果然不敢強(qiáng)留。老婆在側(cè),杜煥新也不方便問小舅子話,兩人陪坐一陣,讓洪鑫勸回去了,留下老林跟小劉招呼到最后。
方思慎蹙起眉頭:“得給我爸打個電話。”
“你準(zhǔn)備怎么說?”
“怎么說……都瞞不住了……”仰起頭,望著面前人,“怎么說,能讓他不著急?”他高燒不退,腦子勉強(qiáng)轉(zhuǎn)動,眼神卻迷蒙,神情中顯出尋求依賴的脆弱與無助。
洪鑫被看得心口某個地方又酸又軟,不由自主伸手在那柔軟的頭發(fā)上輕輕摸了一把,帶著安撫勸慰道:“我跟他說,保證不嚇著他。”轉(zhuǎn)身推門出去。
方思慎靠在枕頭上,只覺得剛迷糊過去,就被叫醒。洪鑫將手機(jī)遞過來:“都講清楚了,你跟你爸說句話,讓他放心。”
“爸……”
“小思,你生病了?”
“嗯,感冒了。”
“趕緊回來,爸爸去接你。”
“好。爸爸……”
“怎么了?”
“對不起。”方思慎不知道為什么要說這句,可滿腦子充斥著的就只有這一句。
“傻孩子……爸爸只要你好好的。快回家來,啊?”
掛斷電話,心里輕松不少,腦袋卻倍加沉重起來。發(fā)了一會兒呆,渾身濕漉漉黏糊糊地難受。歪歪扭扭往床下挪:“我想洗個澡。”
洪鑫扶住他:“燒還沒退,別洗了,擦擦算了。”衣服從里到外備了身新的,一直在猶豫怎么給他換。聽他提洗澡,正中下懷。
“好幾天沒洗,太臟了。”方思慎站都站不穩(wěn),還要去撥開他的手,“好歹……收拾一下,別讓我爸看見……”
洪鑫一把拉過他,死命箍在懷里。
苦苦搜尋的惶恐,尋而不見的絕望,失而復(fù)得的狂喜,總因為這樣那樣的情勢被艱難地壓抑著。此刻終于得到突破口,噴涌而出。
“方思慎,你有沒有良心?你就知道怕你爸擔(dān)心,你不知道我有多擔(dān)心?我找你找得多辛苦?你知不知道,我還以為……以為……他們騙我,那幫該死的王八蛋,竟敢騙我……那時候,我站在……芒干道的墳場里,到處都是雪,都是草和樹,就好像……天底下沒有一丁點兒活氣。我真的以為……以為……你死了……心里想,以后……怎么辦?我想不出來……”
方思慎抬起頭。曾經(jīng)莽撞少年,似乎已經(jīng)長成為獨當(dāng)一面的高大男人,這時卻像孩子一樣委屈傷心,“啪嗒啪嗒”掉著眼淚。
仿佛被什么驅(qū)使著,費力地踮起腳,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對……”
剩下兩個字被堵在嗓子眼。
“……方思慎,別說對不起。別跟我說對不起,永遠(yuǎn)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我只要你知道,你要知道,一定要知道……”
顧不上昏沉疼痛的腦袋,方思慎不停點頭:“我知道。是的,我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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