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說手機的事,提及阿赫拉,自然順便說到后續事宜。
“動手的人已經抓起來了,據說那倆王八蛋前科累累,足夠判他十年二十年的。姓湯的孫子肯定要下臺,不過事情有點復雜,得等。我姐夫已經請人關照連叔,絕對不讓人找他麻煩。我知道你想把連叔弄出來,這個比較難辦……”
洪鑫說得極簡練,其間必不可少的種種地下勾當幕后交易暗箱操作潛在規則,都被他刻意省略掉了。然而方思慎剛被方篤之掃了一回盲,少有地推測出為什么姓湯的下臺要等,而把連富海弄出來最難。
“不弄出來,終究不放心。要不我想想轍,從這頭搞一套身份戶籍文件,托人偷偷把連叔帶到京里來?”
“別……”方思慎下意識地反對。仔細想一想,若事情果真像父親說的那樣,是否曝光棚區改造貪污,牽涉到改選連任的政治斗爭,那么,由于自己糊里糊涂歪打正著撞進去,不管手上有沒有證據,連富海都必然成了當地各方緊盯的人物。安全不是問題,去向才是大問題。假設洪鑫硬要把他弄到京城,只怕引起各種難以預料的過激反應,后患無窮。
搖搖頭:“只要連叔沒事就好。你那樣做,就算碰巧成功,隱患也太多,他沒法正常生活。再說,連叔他自己,也不見得愿意。先這樣吧。”
想起他之前的話,問:“你替我報案了嗎?怎么那兩個人這么快就判了?”
洪鑫冷哼一聲:“報什么案?咱們連夜從阿赫拉跑路,下午你在賓館睡覺的時候,那倆王八蛋就被關起來了。鎮長親自給我姐夫打電話請罪,說什么管理疏忽,地方治安有待加強——放他娘的狗屁!”
方思慎不說話了。雖然知道會是這樣,但真正知道是這樣的時候,總沒辦法覺得舒坦。
洪鑫看他精神不太好,道:“該睡午覺了。你睡你的,不用管我。”說著,把靠背椅挨床頭放著,坐上去,腳擱到床沿兒上,掏出手機翻看,一副作陪到底的樣子,別提多愜意。
方思慎是真的累了,躺下去卻睡不著,腦子里亂哄哄的,情緒有些莫名的亢奮。很多事,明知道想了也沒用,然而還是控制不住要去想。真正準備想清楚的時候,又發現整個一團亂麻,糾結纏繞,不如不想。
手被邊上的人握住:“睡不著?睡不著我陪你說話吧。”
“說什么?”
“就說……”
方思慎正在后悔不該多此一問,這家伙蹬鼻子上臉不知嘴里會吐出什么肉麻辭來,卻聽他正經得不能再正經:“就說說你為什么大過年的瞞著你爸偷偷跑回老家去吧。”
正愣神猶豫,又聽見一句:“說給我聽吧,我想知道。”
在心里憋了這么久,確實需要試著傾訴一下。而除了身邊這個人,也確實再沒有別的對象適合傾訴。方思慎舔舔嘴唇,慢慢道:“故事有點長,簡單說,是我最近突然發現,我爸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
“啥?!”洪鑫一彈而起,“開玩笑呢吧?怎么可能?”
經過無數次追尋揣摩,方思慎這會兒已經真的平靜得如同講故事了。
“你不覺得……我跟我爸長得并不像?”
“是不怎么像……但也沒人規定兒子非得像爹,也有像媽的嘛。再說你不是說過,小時候營養不良,個子才沒趕上你爸?”
“我那時候還不知道。”
“那也不對啊,是人都能看出來,你爸對你多好啊……難道他不知道?啊!”洪大少心說:糟,原來過世的丈母娘給老丈人戴了這大一頂綠帽子。
“他知道。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咦?這……”洪鑫有點反應不上來。這情節,簡直比電視劇還厲害。心想原來他是為這個特地跑回老家。突然發現親爹不是親爹,心里一定十分不好受,又不便多問,抓抓腦袋,安慰道,“明知道不是親生的還肯對你這么好,這可太難得了……要這么講,你挺有福氣的。”
方思慎聽了,微微一笑:“我也這么覺得。”
“那……你跑回老家就是為了……為了調查真相?”洪大少小心翼翼地問,“有結果嗎?”
方思慎一只手被他握在手里,掌心傳來的溫度帶著無的親昵與關懷,整個身心都籠在一種可以安然依戀的暗示氛圍中。這種感覺,只有最小的時候從何慎思那里曾經得到過類似體驗。等長大一些,與何慎思一起生活,可以安然,卻無法依戀。再后來跟著方篤之,可以依戀,卻無法安然。
忽然之間,仿佛沒有什么是不可以傾訴的。人與人的交流分很多種,不一定非要得到理解,有時候,更期待的是得到安慰。方思慎這一刻意識到,其實與坐在身邊的這個人的交流,多到自己都吃驚的地步。常常不理解,但奇妙的是,也常常有安慰。
“你聽說過第三次大改造嗎?”
“知道一點,歷史書上有,背過。”洪大少萬分慶幸當年高校聯考,歷史是他背得最好的一科。
“應該是共和二十七年,說起來三十五年了。當時國一高的一批學生……”
“國一高?”
“沒錯,就是國一高。那些學生許多跟你剛轉過來時一般大。他們的家庭背景都很好,屬于,怎么說呢,那個時代的少爺小姐吧,被送到芒干道接受鍛煉改造。”
去過芒干道之后,充分領教了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洪大少皺眉:“既然家庭背景都很好,為啥還會被送到那又窮又偏的地方去吃苦?”
方思慎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原因很復雜……你感興趣的話,可以自己查查資料。總之,到第三次大改造結束的時候,這些學生能走的都走了,也有走不了的,就留下了,在當地安家落戶。不過即使留下的,后來也都想方設法換到大一點的地方去了。一直守著芒干道沒有動的,大概只有我的母親和養父——說是養父,其實一直到我十五歲,他臨終前才告訴我。”
洪鑫忽然加重力道捏了捏他的手,起身倒了兩杯水過來。
“我還以為你是跟方叔叔一起回的京城,原來不是。”
“嗯,他回來得早。”方思慎用胳膊遮住眼睛,“我一直以為……是他拋棄了媽媽和我。所以,有段時間……心里其實……非常恨他……誰能想到……”
洪鑫把他那只手也攥住:“你又不知道,誰叫他們故意神神秘秘。”他一邊聽一邊猜,雖然方思慎提及長輩之間的恩怨糾葛,點到即止,但隱約也能聽出復雜的多角關系。他順理成章地認為方篤之會對不是親生的方思慎這么好,自然是看在過世的丈母娘面子上。心想,看不出來啊,方大院長才是真情圣。那位姓何的養父也相當不簡單,不聲不響照顧母子兩個十五年。
大概不愿多說對方篤之的誤會,方思慎又折回去講小時候的生活。這一回重點放在那些快樂的回憶上,加上一個好奇的聽眾推波助瀾,不知不覺把從未對外人說過的經歷,包括對方篤之都沒有坦露過的許多往事,一點點講了出來。說到八歲母親去世,摸索著學會做各種家務;沒有進過學校,從無同齡玩伴,森林就是成長樂園;十五歲養父病逝,獨行千里,來到京城尋找心目中的父親……感嘆之余竟有些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