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慎、洪鑫跟課題組幾個成員一起在學校食堂吃了午飯,才出發往療養院去看華鼎松。方老師永遠聽的時候比說的時候多,在原則問題上嚴格到苛刻,然而平時打交道卻平易至極,對待學生公正不藏私。時間長了,不少學生都樂意泡在課題組辦公室跟他混。如果有洪大少在,當然更熱鬧,娛樂耍寶兼請客做東,被其他成員封了個總務部長的光榮稱號。
兩人溜達到停車場去取車,路遇一輛豪華跑車擦身而過,絕塵而去。洪鑫把方思慎往邊上一拉,瞇起眼睛眺望一下車尾,罵了句:“靠,不長眼的孫子!”
出入校園的豪車一年比一年多,新近的年輕富家子弟攀比成風,常有千萬級別的跑車囂張地停在宿舍樓下或教學樓前。反觀洪大少,固定兩輛車,常年放在校外京師國際會堂停車場里。平時代步的驍騰c3停在地上,兩年多一直沒換,如今開進校園,多看一眼的人都不見得有。另外一輛專用于某些場合應酬,倒換了幾次,然而停在地下停車場,從沒開進學校過。
方思慎被剛才那車嚇一跳,忽然意識到身邊人如今難得的低調成熟,與他那些幼稚狂妄的同齡人已然不可同日而語。又想起那年寒假去河津,在洪家老宅被招待的那頓飯,洪要革身上隱隱展現出的傳統晉商做派,較之許多因財富增長而急劇膨脹的新貴,亦頗有差別。
等走到停車場,看見那塊洪大少姓名首字母縮寫加01-868的車牌,終究失笑。
上了車,洪鑫問:“你笑什么?”
“啊,沒什么。”那一縷盈盈笑意卻停在嘴角。
洪大少扭頭直勾勾盯住他:“笑得這么……嗯,我知道了,你在勾引我。”
方思慎頓時紅暈滿臉:“瞎說什么呢?走,走了,快點。”
洪鑫得意洋洋地開車,兩人間繚繞不去的曖昧氛圍直到下車才勉強消散。
雖然知道洪大少待人接物十分有一套,方思慎還是忍不住叮囑:“老師人很好,不過說話很直,你……注意點禮貌。要覺得沒意思,就先走吧,不用等我。”
“都已經來了,我一個人先走做什么,當然要有始有終。你們談話,我正好,嘿,學習學習。”
還在走廊里,就聽見華鼎松的大嗓門:“漢代的皇帝,念的唐朝的詩,皇后用水銀玻璃鏡子,那是明朝才有的東西。統統鬼扯腿!專門騙你們這種沒文化的小姑娘,說出話來笑死人。要讀書,懂不懂?”
一個小護士從房里出來,滿臉不高興,撅著嘴嘟嘟囔囔。
“小丁,老師最近怎么樣?”
小護士沒好氣道:“你沒聽見嗎?好得不得了,有的是精神給人挑刺兒!”
方思慎賠笑:“是嘛……”
走到門口,看見華鼎松捧著他那掉漆的大搪瓷缸子,猶自叨咕:“不讀書,又不受教,活該愚昧一輩子!”
“老師。”
“來了?后頭怎么還跟著一個?”
“這是洪歆堯,國學院大二的學生,也是課題組的成員。”理由早就想好了,“今天東西挺多,正好他有車,幫忙送過來。”
華鼎松一雙小眼充滿探究意味地打量著。
洪大少捧著一堆資料不撒手,沖他端端正正鞠個躬:“華老師,您好。我是洪歆堯。”
老頭眉眼一挑:“小子,你叫我什么?”
“叫您……華老師……”
華鼎松指指方思慎:“你叫他什么?”
“方,方老師。”
“你叫他老師,他叫我老師。論輩份,你就該叫我一聲師祖。還老師老師的,可不亂了套了嗎?”
洪大少傻眼了。這年頭除了武俠片里,誰還叫過誰師祖啊?
就見老頭敲著搪瓷缸道:“如今新社會,不講那一套了是吧?一個個的,連起碼的禮貌都不懂。”
洪大少兩手都占著,沒法撓頭,眨眨眼睛,憨憨一笑:“叫師祖的話,可不把您叫得太老了?我覺著,得張三豐那樣,活到二百多歲,白胡子白眉毛白頭發,才能叫師祖。要不……我稱您華教授?等您也像張三豐那樣,二百歲了,再管您叫師祖怎么樣?”
華鼎松一愣,隨即哈哈大樂:“你這小子,有點意思。”問方思慎:“你打哪兒找來這么一活寶?跟你可完全不是一個路數。”
不等方思慎回答,又問洪鑫:“你剛說你叫什么名字?”
“洪歆堯。”
“哪三個字?”
“嗯,洪波涌起之洪,熹悅歆美之歆,致君堯舜之堯。”
方思慎睜大眼睛,在心里“咦”一聲。轉瞬間想明白,大概這位少爺改名之初就找人預備好了這番說辭,此刻一板一眼道來,竟很有點兒欺瞞蒙混效果。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多風雅呢。
華鼎松頷首:“名字起得不錯。方思慎在我這跑了有三年了,還是頭一回見他領別人來……”
洪大少忙道:“是我久仰您,非要跟過來,多有打攪,請教授……那個……海涵海涵。”
方思慎在邊上聽他這般不倫不類地跟華鼎松套近乎,想笑不敢笑。他反正橫了一條心,不管這段關系能走多遠,事到如今,總要試著往前走一走。接觸、理解、甚至介入彼此的生活,終究不可避免。是他主動提出要來,那就試試能不能過得了老師這關吧。
果然,華鼎松臉色一正:“哦?你倒說說看,久仰我什么?”
洪鑫沒想到老頭還不肯放過自己,手里的東西越來越沉,幾乎快要捧不住。
“那個,當然是,久仰,久仰您的學問。”一不留神,差點“滔滔江水,黃河泛濫”都出來了,還好及時剎住,“方老師學問就夠高深的了,對您還崇拜得不得了,我就時常想,您學問得高深成啥樣?好不容易有這機會,怎么也得來拜拜真佛才行啊!”
華鼎松摸摸下巴:“這馬屁可過了……巧令色,非奸即盜吶……”
方思慎心頭一顫,嚇出半身冷汗。
就聽華鼎松接著對洪大少道:“你既參加了這個課題,學問想必也不差。把你手上那沓紙放這兒來吧。這么辛苦送過來,是哪里有問題,你替你方老師給我說說。”
“啊?!這……”洪大少一咬牙一跺腳,“教授,您不用再試我了。跟您說實話吧,我其實就是一粗人,古文只認得幾個最簡單的象形字,人口手,上中下什么的。平時混在課題組打打醬油跑跑龍套,今天碰巧方老師要來,就冒冒失失跟著來了。不過,我雖然沒什么學問,但確實有一顆向往學問的心,十足真金,絕不摻假……”
洪大少說到“粗人”兩個字,華鼎松正含著一口茶水,想笑忍著沒笑。等聽到最后一句,恰好咽下一半,“噗!”剩下一半全噴了出來,“咳!咳!……”
方思慎趕忙過去:“老師,怎么樣?”瞪洪鑫一眼,“別說了,把東西放桌上來。”
華鼎松接過方思慎遞來的毛巾,一邊擦臉,一邊看他指揮姓洪的小子把材料分類擺好。忽聽小弟子板著臉道:“上中下,不是象形字,是指事字。”
那一個老老實實點頭:“記住了。”
心里覺得好笑,臉上卻十分嚴肅:“你怎么挑的人,這樣的居然也能混進課題組?”
方思慎趕緊解釋:“是這樣,他挺積極,也不要勞務費,我想,就當多一個見習旁聽的,不礙什么事。”
洪鑫在邊上大點其頭:“您放心,保證只幫忙,不要錢,不添亂。”
華鼎松斜眼看他一陣,不再說什么,開始聽方思慎提問,挨個講解,間或師生倆研討論證一番。老頭兒新配的助聽器,說話不必再像過去那般對吼。方思慎時而拿筆在紙上描畫,時而在電腦上做記錄,兩只手頗有些不夠用。洪鑫開始還裝模作樣聽幾耳朵,不一會兒就覺得無聊乏味,又不好意思掏出手機來玩,坐在邊上干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