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慎直到周三上午才再次見到江彩云來辦公室。女孩子頻頻看自己,眼神關切又憂慮。他昨晚已經接到洪鑫的電話,說是道過歉了,對方也答應幫忙保密。凝神一想,大概知道她為什么這般表情,偏又沒法解釋。趁著問問題的空檔,輕聲道:“前天早上,沒事吧?”
女孩兒漲紅了臉,幾乎咬牙切齒:“沒事。您別誤會,我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就是看他不順眼。”
洪歆堯那該死的混蛋,不僅害自己在方老師面前丟臉,而且因為一時沖動抽了他一巴掌,現在更是謠滿天飛,叫人煩不勝煩,百口莫辯。原本上學期孫倩倩大鬧國學院,眾人尚記憶猶新,不想洪大少沒消停幾個月,又貢獻出新的勁爆素材。接連被女人當眾抽巴掌,這記錄堪稱空前。才幾天工夫,就有人暗地里給起了個光榮稱號:“紅雙響”,昵稱“二炮”。
這些方思慎當然還不知道,見江彩云這樣,也只好暗嘆口氣,暫且擺下。
這星期他都在四合院住,要干的活兒存在電腦里,不過兩站地,走路也就三十分鐘,連擠公車都省了。洪鑫果然很忙,一直沒有來,哪怕在學校,也是下課就不見蹤影。當然,每天至少有一個電話。聽那頭動靜,有時候在路上,有時候像會議間隙,有時候是應酬場所。方思慎幾乎不打過去,一來是長期形成的習慣,二來知道他的日程跟自己完全不同,目前這種模式,很合適。
只不過到了周四晚上,酸澀的眼睛暫時從電腦屏幕上挪開,月光竹影同時投映到玻璃花窗上,也許太安靜的緣故,忽然很想聽一聽那個常常不怎么正經,甚至有點兒吊兒郎當的聲音。他把手機拿出來,看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沒撥出去,抬頭望著窗外。這一晚正是夏歷月中,一輪圓月瑩光滿天,嫦娥玉兔都好像繞到背面睡覺去了。
正看得出神,手機響了。
“干嘛呢?”
隱約傳來戲謔浪蕩的笑鬧聲,估計又是哪個聲色之地。
“看月亮。”
背景音樂漸漸遠了,聽見開窗戶的聲音。
“嚯,真的,這月亮,又大又圓,真他媽好看!”
兩人都好一陣沒說話。
“那啥,我得過去了,你早點睡。”
“嗯,你自己小心。”
電話掛了,方思慎想起一個詞:相思。
起身披了件薄外套,上院子里溜達。望見葫蘆架下石桌邊坐著兩個人,停步。正要回轉,秋嫂卻看見了他:“小方,過來一起坐坐吧。”
等他走近,才介紹身邊那位:“這是我的好友,也是洪少的客戶,ms.何。”
方思慎一聽,便知是海外歸來的夏裔。打招呼的時候,借著月光和廊下的燈,看見這位何女士有一張典型的東方面孔,模樣十分端莊。跟秋嫂一樣,不大瞧得出年紀,氣質更加銳利一些,神情卻平易親切。
互相介紹過,知道何女士在這邊買了一套四合院,有機會便住幾天。秋嫂不肯擅離職守,于是邀她時不常過來坐坐。
“我們喝的雪芽,你喝什么?晚上喝茶會不會影響睡眠?”
“淡一點就沒關系,不好意思麻煩您,我自己來。”方思慎接過秋嫂手里的東西。
何女士感嘆:“年輕就是好。像我們這種老太太,喝安眠藥都睡不著。”
“二位這么……美麗有風度,怎么能說是老太太?”方思慎純屬實話實說,自然誠懇。
得到年輕帥哥的贊美,女士們毫不掩飾心中得意,笑得非常開心。
兩位女士見聞學識修養俱是一流,方思慎對待異性天然紳士,三人賞月喝茶,談天說地,竟然毫無隔閡,愉快舒暢。
第二天上午,方思慎中間到院子里看花逗鳥換腦筋,秋嫂站在西廂臺階上,問:“小方,中午shannon也在這里吃飯行嗎?”shannon是何女士的西文名字。又笑,“肯定不白吃,她吃的每一口回頭都得叫洪少翻倍賺回來。”
方思慎答了句“當然沒問題”,瞧出秋嫂笑得別有意味,臉上一紅,趕緊撤退,“我先進去了。”
回到書房坐下,忽然想,秋嫂這樣的人,若不是清楚內情,絕對想不到會在他手下做事。繼而又想,別的不說,就自己接觸所及,他看人的眼光,用人的方式,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犀利老辣。淡淡一笑,人跟人,真是不能比。想到這便作罷,低頭干自己的事。
中午三人吃飯,席間話題自然圍繞著江南菜展開。何女士祖上是江南人氏,但早在共和前,祖父那一輩就移居海外,因此她完全是在國外長大的。只因家中長輩堅守故土風俗,自幼熏染,自然而然養出了東西融匯的氣派。退休后得閑,抵不住對故園的神往,去年回來一趟,如今差不多變成兩邊跑。
聊到這一步,人家不再細說,方思慎當然不會追問。雙方可交流的話題相當多,一頓飯吃得十分盡興。方思慎對何女士印象極好,直覺可以親近,絲毫沒有與陌生人相交的拘謹。
何女士與秋嫂近乎閨密,對方洪二人關系心中有數。她跟洪歆堯是打過交道的,即使覺得也算年少有為,卻仍然想不到他選的那一位會是如此人物,真正當得上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心中對洪大少的評分不由得升了一個檔次。
晚上回到家,方篤之把兒子叫進書房,指著桌上幾個小鐵盒:“回學校記得帶上,給答辯委員會那些老頭子的紀念品。”
論文答辯事后請老師們吃頓飯,是起碼的慣例。這個方思慎是知道的,早從生活費里預留了一筆錢。至于其他,則純看學生的“孝心”。有那孝心足的,會在論文送審期間便提前登門,將心意呈上。答謝宴上再附送一份紀念品,也是常事。而宴會級別高低,當然千差萬別。畢竟,讀到博士這一步,畢業論文答辯遠不是終點,而是入行的,只要是能力所及,都會盡量多投入些。
見兒子站著不動,方篤之又道:“我知道華大鼎找的人多半不計較這個,但這是慣例,更是禮數。年輕人不懂事無所謂,你爸爸我不能不懂事——那幾個老家伙,誰不知道你是我兒子?一點好茶葉,不多,沒幾個錢,就是個意思。”
方思慎除了感動,什么也說不出了。捧起盒子放到書包里:“謝謝爸爸。”
“還有套衣服,在你柜子里,去試試合不合身。答辯那天可以穿,畢業典禮也可以穿——你們畢業典禮定在哪天?”
“還不知道。”方思慎有些期待地問,“您來參加嗎?”
方篤之因為身份的關系,幾乎從未以方思慎父親的名義和兒子一起在京師大學公開露過面。
沉吟:“不一定……我們院的畢業典禮定在六月十五號,之后我要去趟花旗國。”方院長當時利欲熏心,忘了兒子畢業典禮的事,這時又不禁有些后悔。
“只要時間不沖突,我就去。”
方思慎笑了:“嗯,好。”這才想起來問,“您要去花旗國?”
“去談幾個項目。對了,小思,你跟姓衛的那洋鬼子還有聯系?”用的是肯定語氣。
“是。不過爸爸,我們只是朋友。而且,他最近有男朋友了。”衛德禮收到方思慎推辭交流名額的郵件,大概實在扛不住了,找了個夏國留學生交往。
方篤之哼一聲,不置可否,然后催兒子去試衣服。方思慎極少穿正裝,穿上之后身體不由自主有點發硬,稍顯拘束。然而他身材比例堪稱完美,姿態挺拔,略微偏瘦,更加顯得修長清逸。往書房門口一站,方篤之便再挪不開眼睛。
“爸,成嗎?”溫文中有一點羞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