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開帳子,里頭空空如也,方才露珠和連翹異常的舉動已經(jīng)讓蔣丹心中篤定那人就在屋中,眼下又如何甘心,只恨不得將帳子里里外外都看個干凈,只是無論怎么看,不過方寸之地,眨眼間便能看的個清清楚楚,分明沒有別的人,仿佛都是一個笑話。
蔣丹勉強笑了笑,看向那銅鹿最里裊裊升起的熏香,道:“大姐姐不是一向不愛用這香的,怎地今日卻又用了?”
“是不大喜歡。”蔣阮慢悠悠道:“不過是為了遮遮屋里的腥氣罷了。”
蔣丹猝然抬眸,有些不解蔣阮何以這樣說,這樣說豈不就是認了?
蔣阮微笑:“小日子來了,身子不大爽利,四妹怎么用這種眼光看我?”
蔣丹只氣的幾乎一口血吐出來,認定蔣阮根本就是在耍弄她。這樣的話語只讓她難堪,可又找不出什么反駁的話。再看了看房間四處,蔣阮屋里的裝飾不多,除了軟榻,再難藏下一個大活人。只道今日是無功而返了,蔣丹心中雖失望,卻又有些疑惑,一時愣在原地不知做什么才好。
蔣阮自榻上坐起身來,一邊攏了攏披散的長發(fā),一邊道:“四妹過些日子可就要進宮選秀了吧。”
“是。”蔣丹一驚,低頭答道。
“我看四妹這幾日很是開心呢,”蔣阮若無其事的看著自己的指甲:“既如此,每日就當好好在屋里呆著,若是在這節(jié)骨眼上出了什么問題,可就太可惜了。”
她話里帶著絲絲寒意,警告的意味蔣丹自是聽得出來,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蔣阮的手段她是見識過的,若是在這之前出了什么事情,豈不是全部心血都白費了?
縱使心中千般不甘,蔣丹面上卻也沒有流露出絲毫,反倒是從前那種嬌嬌怯怯,有些懦弱的神態(tài)又出現(xiàn)了。點頭道:“大姐姐教訓的是,丹娘這就回院子里好好看看女戒。”
待蔣丹走后,露珠才憤憤道:“四小姐分明就是不安好心,瞧那模樣,真是恨不得姑娘出什么事才好。”
露珠自跟了蔣阮進府以來,對蔣丹和蔣阮的關系也是知道的,按理說蔣丹既是被趙眉撫養(yǎng)長大,自是該與蔣阮親厚,結(jié)果處處落井下石,真是用心險惡。饒是露珠早些年在市井中混跡,也甚至知恩圖報的道理,遇著這恩將仇報的人卻是頭一遭。
蔣阮不語,露珠眼下只不過是窺見冰山一角,當初趙眉的死既然與蔣丹脫不了干系,她也不會輕饒了蔣丹。蔣丹既然這樣想要進宮去,那成全她又何妨。宮中到底是個什么地方,沒有人比蔣阮更清楚了。在宮里慢慢折磨蔣丹,可比如今想個法子將她除去更能令人苦痛。
露珠注意到自家姑娘眸中的戾氣,微微一驚,似乎才想起了什么,道:“既然四姑娘走了,便將蕭王爺放出來吧,省的悶壞了。”
想來蕭韶也算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金貴子弟,被人這般裝貨物一般的塞在倉室狹小的空間,也著實是難受了。
天竺和白芷去門外守著,蔣阮便掀開床板,將倉室門打開,蕭韶從里鉆了出來。待鉆出來,瞧見蔣阮的模樣,蕭韶又是微微一怔,俊臉有些發(fā)紅,不自在的別過眼去。
方才躺在榻上,蔣阮自是只穿了一件雪白的中衣,蔣丹走后也忘了這茬,看見蕭韶的舉動還有些奇怪,露珠卻是輕聲“啊”了一下,忙找了件披風給蔣阮當頭兜下,將她全身上下都捂了個嚴嚴實實。心下卻懊惱,如今這蕭韶將蔣阮的塌也睡了,身子也看了,算來算去都是蔣阮吃了一個大虧,露珠與連翹俱是氣悶不已。
蔣阮身上披著了衣裳,似乎才明白過來蕭韶方才異樣的動作是為何,不禁抬眸看了他一眼。正好撞上蕭韶的目光。
少女姿容絕世,脂粉未施,更顯得眉目深艷,楚楚艷骨,猶如大錦朝自天邊飛來最艷的一抹云霞,淺淺的點在秋日略顯蕭索的風光上,日光斜照下來,越發(fā)顯得她燦若春花,褪去凌厲,目光微帶茫然,若一只姿態(tài)挑逗的幼獸,引得人目光盡數(shù)落在她身上。
蔣阮也看著他,青年身姿挺拔如玉,肌膚似雪,眸若點漆,眉如墨畫,細細的金線繡著踏火焚風的麒麟深繪在黑色的衣料中。薄唇輕抿,越發(fā)顯得整個人秀美絕倫,然而細細一看,又英氣逼人,清冷至極,優(yōu)雅入骨,自是一段行云流水的風流。世上有貌美者,玄衣墨發(fā),若麒麟瑞獸,天生尊貴,氣質(zhì)端華。
兩人對視,彼此神色都微有波動,似是被對方震懾,又似乎有什么情緒破土而出。連翹與露珠靜靜的站在一邊,日光溫柔良善,好像也不忍打破這靜謐的畫面,這一刻的寧靜,如青山悠遠。
蕭韶不是沒見過美人,他自己也生的秀美絕倫,更是覺得容貌不過是一副皮囊,從來只知道蔣阮長得不壞,卻在這一時刻,深切的明白了這少女的美。同他以往見過的任何美人都不一樣,分明是最冰冷的心腸,卻生的一副嫵媚熱烈的模樣。而嫻靜的時候又似乎換了一個人般,安定而和善,即使他深知,那也不過是一個假象。
這少女與他所見的任何一人都不同,分明是滿身的戾氣,頃刻間卻又能掩在安然的外表之下,是怎樣的際遇,才能造就如今的她?
那披風嚴嚴實實的包裹下來,只露出蔣阮巴掌大的一張小臉,蕭韶忽而想起方才那身雪衣素裹的少女。知她從來厭惡白色,不肯穿白色,然而穿中衣的時候沉靜而孱弱,若一朵初開的新荷,顫巍巍的立于枝間。微風含著春意吹來,吹得那花兒的枝影晃入他的心中。那如磐石一般的心,不知在何時,就多了一個影子。
他為自己這頃刻間心潮的起伏而微怔,雖不識情滋味,卻也明白那究竟意味著什么。同往日里那些淺淺波動的心思不同,在昨夜起他下意識的就將這院子里看做是可以信賴的地方開始,蕭韶就明白,那有什么不一樣了。
昨天夜里她神色沉靜,動作溫柔而堅決的替他包扎傷口,行動間沒有一絲猶豫。時光倏爾逆轉(zhuǎn),似乎回到很多年前的寶光寺,那似是不知愁滋味的女孩睜著一雙澄澈的眼睛望著他笑,便在那樣孤冷的月夜里,令孤冷少年在重重殺機中有了一絲暖意。
如今那女孩早已長成殺伐果斷的冷漠少女,心有萬千城府,下手無血卻深。卻仍在孤冷的夜里,端來一盆清水,談笑間萬事迎刃而解,自是沒有一絲惶色。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蔣阮,開口道:“我負責。”
蔣阮有一瞬間的愕然,蕭韶黝黑的眸子中若灑了碎鉆的夜空,自有璀璨光華,仿佛要深深的令人溺進去不可。蕭韶說完這句話就緊緊盯著蔣阮,眸子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他一生自持度過無數(shù)險境,兇險當頭的時候,也不及這一刻的緊張。
露珠和連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額上便滲出了些汗珠。連翹心中還有些猶豫,露珠卻是滿懷希翼的看著蔣阮。蕭韶是什么樣的人,這些日子她們這些丫鬟也是看在眼里。若是蔣阮能跟在蕭韶身邊,最是穩(wěn)妥不過。自家姑娘雖然平日里行事極有主張,可就連她們這些近身的丫鬟,有時候也會覺得與蔣阮的距離極近,若有一人能走進她的心里,護著她,或許蔣阮就沒那么孤獨了。
短暫的愕然之后,蔣阮輕輕笑了起來,那笑容溫和,卻含著一絲對自己的厭棄,蕭韶敏銳的捕捉到這個表情,只聽蔣阮道:“蕭韶,你知道我并不在意。”
這便是婉拒絕了。蕭韶心中有片刻的失落,不過也并沒有持續(xù)多久,面前這個人的心思若是那樣容易便被打動了,便不是她了。他點頭:“錦英王府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他頓了頓,又補上一句:“我總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蔣阮點頭:“多謝。”她看向窗外,道:“既如此,你也不用先急著回去了,反正外頭也有人候著,不若再遲些。”
蕭韶本想拒絕,可卻又突然之間改變了主意,道:“好。”
外頭聽得正盡興的錦三瞪著屋里,滿臉的不可置信,分明今兒個還要去百丈樓一趟的,結(jié)果蕭韶就這么應了蔣阮的話,還做出一副蔣阮說的很有道理的模樣,平日里正經(jīng)的人一旦說起謊來,真是蔫兒壞了!
蕭韶渾然不知自家下屬的腹誹,只覺得這樣安排十分滿意,倒是覺得自己這次受傷受的頗為合適。只是蔣阮卻似乎并沒有意識到屋里多了一個男子,依舊該做什么便做什么,也沒有一絲不自在,倒令蕭韶心中起了小小的郁悶。
本以為一天就這么過去了,誰知到了晚上,又發(fā)生了一件事。
阮居外院里,露珠難得的與錦二坐在一道沒有打鬧,反倒有些緊張的問:“這樣真的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