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一只小小蝴蝶擺動翅膀,只能扇動一小股微不可見的風,這千絲萬縷的風匯集到一起,可否變成數萬里之外一場無法抗拒的風暴,無人得知。不過此刻,京城中這段日子發生的細微改變,似乎并未傳到千萬里之外的戰場。
這是一片廣闊無垠的沙漠,沙漠中生長著星點殘草,這里的草木并不豐美,因此,也沒有太多的牛羊在此放牧。一眼望過去,不過是行軍打仗搭起的帳篷。這些帳篷用厚厚的氈壇子覆蓋,以免夜里天涼凍上了人。
在這些布成獨特陣方的帳篷最里處,有一處帳篷卻是十分奇怪的,這件帳篷顯得十分華麗,上頭甚至有厚厚的流蘇,只是外頭卻有足足十名侍衛把守,這些人的衣裳和大錦稍微有些不同,看上去帶著濃濃的異族風采。
一名身著翠綠衣裙的少女手里提著籃子走了進去,外頭的侍衛見狀放行,那少女一路低著頭,進到帳子中后,默不作聲的將手里的食籃放到桌上,從里頭一盤盤的端出食物來。全部擺好后,她才小聲道:“蔣副將,奴婢瑾兒,是新來伺候的丫頭,您該吃東西了。”
坐在帳中椅子上的男子抬起頭,露出一張英俊的臉來,他神色略顯得有些蒼白,下巴上生出青青的胡茬,卻并不顯得狼狽,反而有一種落拓的別樣瀟灑來。他聽見那少女的聲音微微一愣,半晌才道:“你會說官話,你是大錦京城的人?”
那少女低著頭小聲道:“奴婢正是大錦朝京城中人士,被南疆人擄了過來,那些人要尋人來伺候主子,便將奴婢派了過來。”
蔣信之慢慢將目光落在這少女身上。少女年紀不大,正是十六七歲花一樣的年齡,肌膚也算嬌嫩,一雙眼睛大而靈動,只是左臉頰有一道明顯的燒傷疤痕,突兀的破壞了整張臉的美感,讓她一張臉顯得分外可怖。想來也正是因為這張臉,她才被派到這里來伺候他這個俘虜,否則,真是換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怕是早就被這里的士兵們吃的骨頭渣子也不剩了。
蔣信之瞇起眼睛:“你是京城人士,怎么會被擄到這里來?”
瑾兒愣了一下,才道:“奴婢是跟隨大錦朝的軍隊洗衣房里的丫頭,前些日子夜里同幾個姐妹一道出去,正巧遇著了一對散兵,便將奴婢們抓了回去。”
這話聽著倒也沒有破綻,隨軍中的確會帶有一撥女眷,用來平日里行軍的日常起用,縫補清洗。這些女眷們平日居住在其他地方,蔣信之自然也不可能一一見到。至于夜里出行遇著散兵,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只是蔣信之聽著這少女的話,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他說不出來,只能慢慢皺起眉。如今被抓到這里也已經好幾個月了,外頭發生何事他也不清楚,這些人抓著他卻又禮遇相待,高官厚祿相誘,每日在他的茶水飯店里下軟筋散,讓他渾身上下使不出力氣,卻又并不打殺他,他不清楚這些人究竟想要干什么,但是每一日都在想著逃出去的方法。
他道:“你既是幾日前被抓到這里來的,也應當知道外頭戰事如何?”
抓他的人將他與外頭的世界隔絕,他無從得知如今戰局的具體模樣。也不知眼下大錦朝的軍隊如何,當初他被俘的時候,關良翰也中了一箭,那一箭傷的極深,想來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好的。軍中不能一日無將,戰事岌岌可危。
“關將軍身負重傷,無法再帶兵出征。”瑾兒小聲道:“如今大錦節節敗退,天晉國步步緊逼,已經將大錦軍隊逼至黑關崖一帶。不過蔣副將不必擔憂,奴婢當日聽上頭人說,朝廷已經派出援軍,錦英王率領十萬錦衣衛正趕來。”
蔣信之本聽得眉頭深鎖,待聽到最后一句時卻忍不住愣了一愣:“錦英王?”他慢慢皺起眉,既然連蕭韶都派了過來,便也能看出如今戰局究竟有多緊張。蕭韶是大錦朝隱藏在深處的力量,似乎是為了對抗某種力量而生,平日里都隱藏在暗處。皇帝對蕭韶各種忍讓,未必就沒有其中的原因,蔣信之不是蠢人,在同關良翰一起作戰的日子里,總也能猜測到幾分。然而這份作為大錦朝隱藏著的力量如今堂而皇之的出現在眾人視野之下,甚至要帶入戰場,同天晉國來一場惡戰,其中又發生了什么?
他苦苦思索著,一抬眼卻瞧見瑾兒正一眨不眨的偷眼看著他。對上他的目光,瑾兒好似一個被抓到現行的小偷,微紅著臉忙低了頭,不再看他。
蔣信之敏銳的發現,這個少女雖然生的陋顏,穿的也極為普通,更是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奴婢。可那行事章法,卻并不是一個習慣了伺候別人的下人。相反,甚至帶了幾分行云流水的高貴。有些人的高貴不必裝,尤其是養在高門大戶家的人,從小到大行為舉止受到家族的影響,自然而然的便流露出貴族之氣。面前的這個少女,不像是奴婢,倒像是個小姐,比起小姐來,又少了幾分驕矜之氣,仿佛一個單純自然的尋常女子。但尋常女子出現在敵軍陣營里,本身就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
蔣信之便慢慢道:“既然你是來伺候我的,我便告訴你,這帳中自你來以前,曾有三個伺候我的丫頭,她們最后都死了。”
瑾兒一愣,不解的看向他。
蔣信之緊緊注視著她的神情,繼續不緊不慢道:“因為她們都是這些人送來的探子,想法設法騙取我的信任,想從我嘴里打探消息。不過被我發現了,我想法子戳穿了她們。她們的任務失敗,便被那些人拖出去殺了。她們的死狀也十分凄慘,譬如你來之前,我這帳中,才清理完一句尸體。”他的聲音含著一種沉沉的壓抑,更有一種劍尖出鞘的銳利,自滾滾烏云中金光乍現破空而來,帶著讓人毫無招架能力的逼迫,讓人由不得不說實話。他道:“瑾兒姑娘,你還要留在我身邊嗎?”
瑾兒被他突如其來的話語驚了一驚,不過片刻,便笑道:“奴婢只是來伺候蔣副將的,自然要留在蔣副將身邊。無事的,蔣副將還是先吃些東西吧。”
蔣信之微微一愣,對上瑾兒那雙眼睛時,卻發現這雙眼睛似乎有些熟悉,然而澄澈晶瑩,若非是真的心無他物,便是心機太深了。他方才說的話也并非是假的,卻也不盡然是真的,其中有些丫鬟固然是地方派來的探子,有些確實是真的大錦人,甚至甘愿為了他身犯險境想要救他出牢籠,可惜最后都死在這些人手上罷了。
正說著,帳外便徑自走進來一人,看了瑾兒一眼,卻也沒叫她退下,分明是視她做無物了。那人一看見蔣信之皺眉的樣子便笑起來:“蔣副將今日的心情看上去也不怎么快活吶,怎么,是嫌這里悶得慌?”
這人渾身上下都穿著一件灰色的袍子,將全身包的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個光潔瘦削的下巴,薄薄的唇形看上去也十分美麗。聽聲音是個年輕的男子,嗓子還帶著幾分華麗的魅惑,卻不知是什么原因。他道:“蔣副將,還沒有考慮好么?”
“閣下不必在我身上多費心思。”蔣信之微微一笑:“在下身上沒有閣下想要的東西。”
灰衣人欺身而近,慢慢逼近蔣信之,聲音卻是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若琴弦上一根華麗的尾弦,帶著些癢癢的弧度,卻又莫名的讓人心驚,生怕下一刻便被高亢的聲音將琴弦拉斷。灰衣人道:“蔣副將,到了這個時候,你又何必遮掩什么?我只是想要知道,你的那一封信,究竟是誰給你的?”
“那封信”指的是三年前分別之時,蔣阮塞給他的信,信中詳細記載了同天晉國交戰的幾年中,天晉國將會采用的一些戰術,還有一些奇襲,甚至還有未來幾年將發生的戰役勝敗。這封信給了蔣信之很大的幫助,在過去三年中,他時時研究此信,依靠著此信或將計就計,或引君入甕,完美的破壞了敵軍一次又一次的偷襲,打贏了一次又一次的勝仗。
然而軍中出了內奸,內奸竟是關良翰最親近的手下,這消息實在是來的太過突然,更重要的是,那手下洞悉了這封信的秘密,更是同這些人秘密的交換了風聲,這一次被對方算計,一邊是個人安危,一邊是十萬大軍,無奈之下的讓步,蔣信之才不得已被俘,關良翰身受重傷。
而這信上的內容,的確足以讓敵軍發狂。前一個月,他們想盡了一些可怕的法子折磨蔣信之,可蔣信之沒有松口,后來他們改變了主意,將蔣信之好生供養起來,許以高官厚祿,可蔣信之依舊沒有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