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上午,陸程禹的恩師何老帶著一干弟子徒孫循例查房。完了,何老單獨叫上陸程禹去辦公室。老頭兒到底是年歲大了,走了一圈病房已是體力不支,坐下來便止不住喘氣,偏生他又要面子,一來堅決不肯拿拐杖,二來也不愿意徒弟攙扶,只靠自個兒暗地里撐著。陸程禹給他泡了杯清茶端到跟前,老頭兒吹了吹茶葉,喝幾口,才問:“小子,你瞧我現(xiàn)在身體怎樣,比年前更衰了些吧。”
陸程禹心說確實如此,嘴里卻道:“您心態(tài)年輕,敬業(yè),看起來特有精神氣兒。”
老頭兒大笑,末了卻搖頭:“這么多年都沒上手術(shù)臺……自打做完最后那臺手術(shù),我就覺得自己老了。現(xiàn)在是風(fēng)光,時不時特需門診里呆著,時不時病人送個錦旗掛著,別人瞧著感嘆,我卻覺得遺憾。還是在臺子上做手術(shù)有意思,真喜歡外科這行的,會上癮,不做了就手癢,覺得自己像個廢人。”
老人家又問:“我才聽人說,怎么年前有臺arteryswitch是你主刀的?”
陸程禹一愣:“當(dāng)時張副院長主刀,我是一助。”
老頭兒笑了笑:“小子還給我打馬虎眼,你就和小張一樣,膽子大得很。”何老嘴里的小張,也是他門下的得意弟子——張副院長,這位副院長如今年近五十,但是一日為師終生為師,老頭兒叫了自個兒的學(xué)生幾十年的“小張”,已是叫慣了的。陸程禹沒做聲,老頭兒斂了笑,神色嚴(yán)肅,接著道:“那是什么級別的手術(shù)啊?你那會兒才是個小主治你也敢做?太狂了,你們倆就是在胡鬧!”
陸程禹規(guī)規(guī)矩矩的立在當(dāng)前,稍微辯解:“教授,我跟這種手術(shù)跟了二十來場,一助做了十臺,我當(dāng)時有把握才做,最后是張副院長簽字。”
老頭兒哼道:“他簽字又怎么樣,旁邊多少眼睛看著哪,這種事滿的過誰?你們倆這膽子太大了,那家伙倒是有意培養(yǎng)你,可惜他自己也是個沒出息的,我看他這輩子也就能混個副院長當(dāng)當(dāng),始終是被人壓在下頭。”
老頭兒又嘆道,“我這一門的徒弟,就沒個會來事的,一個個傲得很,以為手術(shù)做得漂亮就行了。年輕人鋒芒太露,始終不妥。我年輕的時候,也想不通那些事兒,仗著自己業(yè)務(wù)上還行,得罪了些人。有意無意壓著你,不給你做大手術(shù)的機會,不讓你出門診,病人不認(rèn)識你,你哪里還有機會去鍛煉?小張?zhí)募薄D銈儎e看我現(xiàn)在風(fēng)光,那都是病人給的,你們這些年輕的,別像我這樣,到老了,在別人眼里才算有些價值。”
他略微些了些,,喝了口水:“現(xiàn)在這世道,孤膽英雄做不得。先保護好自己,眼光長遠(yuǎn)些,以后的路才好走,這路走順了,才能多治幾個病人,做個好醫(yī)生。”老人手撐桌子站起身,“你還年輕,別學(xué)著小張那樣,現(xiàn)在哪里都沒有凈土。”說罷擺一擺手,“你去吧。讓人把車給開到樓下來,我得回去歇著。”
陸程禹趕緊應(yīng)了,轉(zhuǎn)身正要出門,卻被恩師叫住。老頭兒端著茶杯,笑道:“小子,你那手術(shù),做的不錯。”
陸程禹想著老教授說的那番話,也知道他指的是哪件事。
正往住院部里走,涂苒打電話來,叫他晚上過來看孩子,順道吃晚飯。
但是他今天又有夜班,只得解釋,這兩周的班已經(jīng)排上了,下個月開始,應(yīng)該會好些。
這邊,涂苒聽了有些失望,想起件事來,對他說:“老爺子打電話來一定要給石頭辦百天酒。”
陸程禹覺出她語氣里不甚樂意,就說:“你要是不想去,就讓他們算了,整這么多事兒,麻煩。”
涂苒說:“我也覺得用不著麻煩,小石頭都快四個月了。但是爸說,小石頭滿月的時候因為生病沒辦酒席,這次一定要辦,而且爺爺他也想看曾孫。”
陸程禹想了想:“那就這星期天吧,正好我輪休,你跟他說說,我們一起過去,看看老人家就行了。”
涂苒覺得這樣也不錯,答應(yīng)了。
誰知,到了晚上,陸老爺子又打來電話,不單讓涂苒帶了孩子過去,還邀請了王偉荔一同前往。說是老太爺年紀(jì)大了,不便出門,于是商量著就在自己家里請了廚師來做,擺上幾桌。
涂苒把陸程禹的意思轉(zhuǎn)達(dá)了,陸老爺子一聽就否決掉:你們年輕人就是怕麻煩,看老人是一回事,這酒席是一定要擺的,就這個星期天,給孩子壓歲,也不多請人,都是些親戚朋友。最后強調(diào),一定要請親家母過來坐坐,到時候派車去接你們。
涂苒這會兒更是無可奈何。
無非是擔(dān)心孫慧國又搞出什么讓人鬧心的事,王偉荔去了心里不受用,何況她連月來費心勞力的帶外孫,心里對姑娘婆家頗有怨,又是那一點即著的火爆脾氣,心里存不住半點情緒,若是這兩人撞在了一起……涂苒想了一會兒,終是對王偉荔說:“要不您就在家好好休息一天,用不著為了吃頓飯跑那么遠(yuǎn),都不熟,也沒什么意思。”
王偉荔不同意:“我外孫的百日酒,我得去。何況老太爺在那兒,人家開口了,我們?nèi)タ纯蠢先艘矐?yīng)該。”
涂苒說服不了,只得由她了。
到了那天,陸老爺子果然派了車早早來接,還叫了陸程程隨車跟著,幫忙抱孩子。
王偉荔見狀,悄悄對女兒說:“先不談你公公以前那些糊涂缺德事,他在這些禮節(jié)上對我們倒是蠻周到的。”
涂苒說:“老爺子平時接觸一下也還好,就是孫慧國有些難纏。”
王偉荔說:“這種心性的女人多半爭強好勝,吃不得一點虧,你平時說話也不注意,多半是不小心得罪她了。”
涂苒想了想,孫慧國對她大多是主動出擊,要說自己得罪她,無非是當(dāng)初蘇沫的那件事了。
另一方,陸程禹即使輪休也要查房,一時不得空,說中午才過去,就只母女二人帶了孩子到了陸家老太爺?shù)木铀粭澟R湖的獨棟別墅。
王偉荔打量了幾眼,這房子前后都有院子,不遠(yuǎn)處還有高爾夫球場,芳草茵茵,碧波蕩漾,空氣怡人,就想,到老了,能有這樣的福氣,也值了。
陸老爺子很是客氣,一邊抱著孫子不撒手,一邊把人往里間請。
孫慧國和陸程禹的姑姑都在那兒坐著,親戚朋友們也來了差不多了,見了王偉荔倒是客氣寒暄,對涂苒卻沒了上次見面時的熱情。涂苒也不甚介意,知道自己的加入對這個團結(jié)的大家族來說多少有點外來者入侵的意思,短時期的排斥也是常有,并不多想。
倒是王偉荔心里不舒坦了,眼見女兒和孫慧國打招呼,人愛理不理,又去喊那個什么姑姑,人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除了親家公和老太爺正常些,其他親戚都是那樣的夾生臉面。她不由將女兒拉到一邊,提醒:“怎么他們家的人對你這么冷?這什么意思?”
涂苒含糊道:“還好吧,我沒覺得。”
王偉荔有些兒氣:“還好還好,人家都把臉色往桌子上擺了,你還覺得好,真是沒點察觀色的本事。”
涂苒心說:我又不是人民幣,總不能讓人看見我就撲上來,盡到自己的本分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