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些陰,似乎不會有太陽了。寬厚的領口將脖子包得嚴嚴的,可我仍然覺得冷,攏了攏袖子。
雖然屋宅盡毀,我仍熟識地上的每一處,哪里是空地,哪里是廡廊,哪條路通往誰住的院子。我繞過前堂,朝里面走去,雪地上,只有我身后留下一排孤零零的腳印。
我家的后園修得很漂亮,一木一石,都是熱愛營造的祖父挑選的。我也喜歡這里,十歲的時候,死纏爛打地硬是把后園里唯一的小樓占為閨房,從此,后園就是我的院子。
與屋舍的命運不同,后園里的花木仍然在,只是缺乏修剪,長得跟野外的樹叢一樣。冬天里,花木的葉子大多落光,只剩蕭索的枝條。唯一蒼翠的,是遠處一棵松樹,枝干仍是我離去時的形狀。
它的旁邊,是我那幢已經倒塌的小樓。
我慢慢走過去,登上石階。焦木橫七豎八,瓦礫磚石堆了一地。我怔怔地看著,想起我最后一次待在這里的那個夜晚。
那時,也是現在這樣寒冷的天氣。半夜里,母親匆匆把我叫起來,讓我穿好衣服。
我懵懵懂懂,看著她臉上滿是緊張,不停地跟收拾物什乳母和侍婢說這個帶走,那個也帶走。
“出了何事?”我意識到不尋常,問母親。
她看著我,目光復雜,將我身上的皮裘裹緊:“太后方才召你入宮,說要你去陪她住幾日?!?
我還想說話,長兄從外面進來,說車馬已經等在門前了。母親不再容我多說,拉著我走出門去。
府里只點了幾個燈籠,出乎我意料,門前,父親、二兄和長嫂都已經等在了那里。
“收拾好了么?”父親問母親。
母親頷首,讓家人把一個個包袱塞到馬車上,又讓我坐上去。
人人臉上都面色凝重,連最愛開玩笑的二兄也緘默不語。
“阿Γ蹦蓋鬃詈蟾椅嫖嫖業牧煒冢鼻械囟v觶叭牘螅蚴亂蟮幕埃筆貝諤笊肀擼湊夷鬩睬形鵠肟だ止爛???
我看到她的眼圈發紅,又看看父親和兄長們,心中的不安越來越重。
“母親,我不去宮里,我哪里也不去?!蔽艺f著,就要從車上下來。
“坐好!”父親突然走過來把我按住,責備地瞪母親一眼,“說這些做甚?!闭f罷,對馭者喝道,“快走!”
馭者應一聲,揚鞭催馬。
我猝不及防,被帶著向后倒了一下。
“母親!”我拉開車幃朝母親喊道,她立在門口望著我,片刻,將袖子捂住臉……
水滴落在雪上,化出一個淺淺的小坑。我踏著雪和瓦礫,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進去。這個地方我住了許多年,雖然面目全非,可我仍然能認出哪里擺榻,哪里設案,哪里是我最喜歡倚著發呆的窗臺。一根木梁下,我看到露出半邊殘破的草席,再往下,似乎壓著什么東西。
我俯身將草席翻開,一個臟兮兮的笑臉赫然在眼前。我愣了一下,把它拾起來。
是一個絹人。
布料經過多年的風吹雨打,已經褪色臟污,但還算完好。填充的絲綿被壓得扁扁的,大大的腦袋,細長的四肢,線跡歪歪扭扭——這府里只有我能縫得這么難看。
我記起來,這是當年母親勒令我學習女紅的時候,我做出來的第一個成品。那時,我覺得自己做得真不錯,得意洋洋的到處炫耀,還想給它起名字。
“……嘖嘖,長得真像阿Γ徒邪5蛋傘!倍置盼業耐沸Φ饋
我將絹人臉上的一塊泥污摳掉。它看著我,黑線縫的兩只眼睛,紅線縫的嘴唇,的確活像一個咧著嘴笑的傻瓜。鼻子酸酸的,分不清是因為寒風還是因為回憶。我握著絹人,四顧而望,這個曾經是家的地方,熟識的人和物都已經不知去向。
滿園的枯樹殘垣倏而在眼前模糊,回家回家,這個世上,還有我能回的家么?
北風仍然在吹,忽然,身上一暖,肩上多了一件大氅。
我驚異地回頭,一個人影近在咫尺,在眼底朦朧不清。我正想抹掉眼淚看得清晰些,只聽一聲長嘆,我被擁進了他的懷抱里。
布料上有著我已經漸漸熟識的氣味,溫暖透來,化去了臉上的冰涼。我想抬頭,魏郯卻按著我的后腦不讓我動:“要哭便哭,這里誰也看不到。”
心里似乎被什么觸了一下,我埋頭在那懷里,不再掙扎……
出來的時候,門外除了我的車馬,魏郯的馬也在那里。
“夫人還欲往何處?”魏郯問我。
我望望身后的廢宅,片刻,搖搖頭。長安已經不負昔日模樣,別的地方,恐怕也只會落下傷感。
“夫君不是午后才回么?怎會尋到此處?”我問他。
“無甚大事,我便早些回來?!蔽痕暗溃f著,看看我,“夫人的去處,也只有這里。”
這話倒是沒錯。
“夫人既無所往,陪為夫去護國寺如何?”他緊接著道。
我訝然:“護國寺?”
魏郯頷首,道:“為夫多年不曾登雁臺,正想故地重游?!?
我想了想,頷首答應。
護國寺是長安最大的佛寺,兩百年前的孝皇帝下令敕造。這里不但香火旺盛,更有樓臺池林,是長安百姓常常游逛的去處之一。其中的雁臺,高十幾丈,站在上面能t望半個長安。
母親不太喜歡護國寺,說那里人雜,除了拜佛,她很少帶我去。
但魏郯顯然比我熟得多,當我還在努力回憶雁臺在哪個方位的時候,他已經帶著我找到了通往雁臺的路。
護國寺內雖然也經歷戰火,保存得卻比別處的要好。雁臺屹立在前方,上面的經閣仍是從前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