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前很討厭來這個(gè)地方,不為別的,單為那高有一尺的臺階,足足八十一級,每次登上去都極其辛苦。
今日天氣不佳,又不是吉日,來登雁臺的人寥寥無幾。石階上覆著冰雪,才走兩級,我就滑了一下,幸好魏郯一把抓住我的手臂。
“當(dāng)心些。”魏郯道,卻沒放開手,拉著我一級一級往上。
魏郯常年在外奔走,這些石階對他而如同平地。我就不一樣了,才走不到一半,就覺得累了。
“歇息么?”魏郯回頭看我。
我搖搖頭,有些喘:“不必。”
魏郯放慢步子,笑笑:“夫人走動(dòng)太少,等回到雍都,日日陪為夫去城墻上走一圈,就不會累了?!?
我想回他兩句,又覺得跟他比口舌那是浪費(fèi)氣力,不如留著精神登臺。
等到終于登上頂層,我的的身上已經(jīng)冒汗了,于是脫下大氅,挽在手上。
經(jīng)閣的門緊閉著,魏郯走在石闌干邊上,朝遠(yuǎn)處眺望。
我也望去,從前站在這里,能望見宮城巨大的殿頂層層疊疊,宏偉屹立,可如今,那邊除了高墻和臺基,什么也沒有。不僅宮城,許多長安的勝景,比如市井中林立的高樓,白日可賞飛檐奇巧,夜里可觀明燈如星,現(xiàn)在,也都消失一空。
雖然心情低落,但我不想任由自己沉浸在悲涼之中,于是找些話題:“夫君從前常來?”
“嗯?!蔽痕暗?,“我入羽林之前,每日清晨都在這階上往返跑十回?!?
我愕然,朝臺階上望了望。
八十一級,往返十回……他每日要跑一千六百二十級……心中咋舌,怪不得裴潛當(dāng)年打不過他。
正要再開口,一陣風(fēng)吹來,我“哈啾”一聲打了個(gè)噴嚏。
“把氅披上?!蔽痕盎仡^看我。
我說:“妾還有些熱?!?
魏郯卻不由分說,從我手中拿過大氅來,披在我身上。然后手臂一伸,將我整個(gè)人一起圈在身前。
溫?zé)岬臍庀娫诙螅揖饺?,看看旁邊,一個(gè)剛登上臺來的游人頻頻將目光閃來。
“有人在看?!蔽倚÷暤?。
“嗯?”魏郯也看看那邊,不以為意,“怕什么,你我是夫妻?!闭f罷,他沖那游人點(diǎn)點(diǎn)頭,“公臺,來游寺登高么?”
那人愣了愣,片刻,拱拱手:“正是?!?
魏郯笑笑:“今日天氣不錯(cuò),公臺怎不帶婦人同來?”
那人看看我,訕訕一笑,“婦人在家中,不曾出來?!闭f罷,四顧地看了看,神色有些不自然。逗留片刻,就走下臺去了。
“夫君與他認(rèn)得?”我看著那身影,疑惑地問。
“不認(rèn)得?!?
“那……”
“他不就走了?”魏郯咬著我的耳朵低低道。
我:“……”
流氓。我暗自深呼吸一口冷冽的空氣,讓臉上的燒熱散開一些。
雁臺上只剩下我和魏郯二人,他擁著我,胸膛貼著我的后背。靜靜地站了一會,他忽然道,“想回長安么?”
我怔了一下,片刻,才回味過來,他是問我想不想再回長安居住。
心里涌起難的酸澀,沉默了一會,我說:“可它已經(jīng)毀了。”
“毀?”魏郯道,“長安建城已有千余年,你知道它毀過多少次?”
我愣住,這個(gè)我倒是不知道,搖搖頭。
“九次。”魏郯道。
我算了算,覺得不對:“幾乎每兩百年一次?可長安只經(jīng)歷過三朝?!?
“不光朝代翻覆之亂,”魏郯道,“還有外寇入侵、兵災(zāi)、政變,最慘的一次是前朝末帝之時(shí),長安全城大火,之后瘟疫肆虐,三年之內(nèi)人煙全無。高皇帝得天下之時(shí),長安只有不到百戶人家,一個(gè)小縣都不如?!?
我沒說話。
“它還會回到過去那樣么?”我凝望著家宅的方向,過了一會,低低道。
“你若想,它就會。”魏郯說著,松手,將我轉(zhuǎn)過來對著他,雙手握住我的肩頭,“阿Γ械氖碌娜坊夭壞醬憂埃贍遣7僑俊j狼槲蘼廴綰蝸斬瘢加泄サ囊蝗眨閎緋ぐ玻悴黃筒換崞??!
我望著他的眼睛,天光下,那眸中有些不可喻的神采,堅(jiān)定,或者說熱烈。我的心竟起了些波動(dòng),猶如三九封凍的冰湖,吹入苦寒之后的第一縷暖風(fēng)。
“夫君會重建長安?”我輕輕道。
魏郯微笑:“我會。夫人愿與我一起么?”
心撞擊著胸口,我不語,注視著那張臉。只見那眉目的線條流利俊朗,四周鉛白的雪色中,更顯雙眸明亮不可逼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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