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鹽縣城離海邊不遠(yuǎn),我和小鶯從海邊的屋宅回到萬安館的時(shí)候,正值午后。
此地離雒陽兩千余里,雖看著偏僻,交通卻不算艱難。海鹽縣往東可出海路,往南可走水路,若是北上,五日內(nèi)可到淮南。且此地以鹽田和海產(chǎn)聞名,頗為富庶,四面八方的商販常年絡(luò)繹不絕,多有客舍。
萬安館便是其中一處,兩年前,我定居此處時(shí),將它買了下來。
我沒有對(duì)公子撒謊。離開雒陽之后,我先回淮南的田莊里查看,見老張的確將祖父的書運(yùn)到了,伍祥夫婦也按照我的意思收好,便放下心來。之后,我一路南下,在各處地界都轉(zhuǎn)了轉(zhuǎn),最后來到海鹽,覺得此地?zé)o論位置還是氣候,都甚合我意,于是決定留下。
萬安館在海鹽開了多年,本是個(gè)生意不錯(cuò)的地方。可惜主人家的兒子好賭,氣死了老父。為了償還賭資,那兒子便將萬安館出售。但因?yàn)榧庇缅X,要一次付訖,有心要的人都無法拿出許多錢,一時(shí)脫不了手。這時(shí),我正好來到,得知此事之后,上門看了地方,與主人家一番討價(jià)還價(jià)之后,當(dāng)即以十三金的價(jià)格買下,除了整個(gè)館舍之外,還有打雜的五個(gè)仆人。
海鹽乃商賈云集之地,風(fēng)氣較別處開明。外地人為經(jīng)商遷徙而來,乃是常有之事,而婦人經(jīng)商亦不鮮見。故而我買下萬安館之后,官府也不過在立賣券的時(shí)候查看了我的籍書。
從此之后,我便是海鹽縣萬安館的主人,而周圍人都叫我倪夫人。
萬安館生意不錯(cuò),客人進(jìn)進(jìn)出出,用膳的用膳,投宿的投宿。
“夫人回來了。”看到我進(jìn)門,掌事錢五迎上前來。
“老錢。”我一邊將手上的物什交給小鶯,一邊問道,“館中這兩日如何,可有什么事?”
錢五笑瞇瞇道:“這兩日甚好,客房都住滿了,亦無甚大事。”他說著,卻將目光瞥了瞥小鶯,見我看著他,忙又收回來。
錢五是萬安館中多年的老仆,精通日常打理之事,我買下萬安館之后,主人家沒有將管事也留給我,我便將錢五升為了管事。此人雖有些油滑,但做事尚算得用心。我也是做過奴婢的,知道但凡是人,總免不了有些小心思。不過我來這海鹽縣城,是想找個(gè)安定去處過過安穩(wěn)日子賺賺小錢,只要不妨礙這些,大可不必理會(huì)。
我神色如常,又問了些別的事,錢五一一答來,頗為清晰。我頷首,讓小鶯去倒些茶水,自己則照例走到柜臺(tái)里,翻看錢賬。
堂上甚是熱鬧,不時(shí)響起喝彩之聲。
說書人金口李正在講著楚漢相爭(zhēng)的垓下之戰(zhàn)。他是個(gè)盲人,眾人都叫他老金,在海鹽一帶頗有聲名,每逢出場(chǎng),皆座無虛席。他正說到緊張?zhí)帲車馁e客皆聚精會(huì)神,就連路過的人也忍不住駐足,聽得津津有味。待得一段說完,眾人鼓起掌來,紛紛掏錢。
“老金,你總說這些老舊之事有甚意思。”一人忽而道,“這些年京中風(fēng)云變幻,你若拿來說一說,豈不有趣。”
我正算著帳,聞得此,不禁抬眼朝那邊看了看。
“這些客人。”老錢搖頭,嘀咕道,“唯恐天下不亂。”
我沒語,繼續(xù)算賬。
“嘖,朝中之事可輕易說不得。”旁邊另一人笑道,“說書人也不過掙口飯吃,說前朝之事才安穩(wěn)。是吧,老金?”
老金瞇著瞎眼,一邊收錢一邊笑道,“朝中之事么,說也無妨,只不過天下皆知,我怕說了沒意思。”
這話出來,眾人皆鼓噪起來,要老金說一說。
老金卻擺擺手,推辭道:“今日的書說完了,我等行有行規(guī),些許閑話不可多扯。”
一人笑罵道:“你這老金,說這么多,不就是饞酒。”說罷,朝柜臺(tái)這邊道,“老錢,拿兩壺酒來!”
老錢應(yīng)一聲,即刻擺出笑臉,拿出兩壺酒,親自送上前去。
老金見狀,也不推拒,把錢收好,大大方方地在臺(tái)下的案席前坐了下來。
“諸位既要聽朝中之事,我便說上一說,權(quán)作閑聊。”老金道,“不過我有在先,我說的這許多話,亦道聽途說而來,諸位聽聽也就罷了,不可造謠生事。”
“知曉了!”旁邊的人迫不及待道,“老金你快說!”
老金倒了杯酒,啜一口,放下,道:“三年前之事,諸位聽也聽過了,我來說些未聽過的。諸位可覺得,當(dāng)年圣上那中風(fēng),好得甚為神奇,竟是一下扭轉(zhuǎn)了乾坤?”
“怎么?”旁人問,“你是說那事有內(nèi)情?”
“自是有。”老金說著,壓低聲音:“天子可非肉體凡軀,他本天上神仙,乃是天庭仙班五方五老之首的東方青靈始老天君分下凡……”
我喝著茶,突然聽得此,被嗆了一口。小鶯見狀,忙拿出巾帕給我。
眾人被這神神叨叨的語逗得笑了起來。
有人嚷道:“老金你莫胡謅,說著朝中之事,怎么連什么老天君都出來了。”
老金道:“這可不是我胡謅,這在雒陽乃是人人皆知之事。不然你想,圣上得的可是中風(fēng),那般難治之癥,圣上說好就好了,豈非神跡?”
我一邊用巾帕擦著嘴角一邊想,我那幾句鬼扯,當(dāng)時(shí)聽到的也不過只有豫章王和公子那幾個(gè)人。他們都是知曉厲害的,不會(huì)隨意傳話。想來如今傳得天下皆知,與皇帝離不開干系。
他那場(chǎng)病,好轉(zhuǎn)得的確神奇,與其告訴天下人是蔡允元醫(yī)術(shù)了得,倒不如順?biāo)浦墼靷€(gè)神仙出來,好讓臣民信服畏懼,乖乖順從。這皇帝果真虛偽,莫看從前眾人總說他最厭惡旁門左道神仙方術(shù),對(duì)自己有用的時(shí)候,什么妖也不忌諱。
果然,聽眾們聽得老金一番語,皆露出恍然了悟之色。
老金繼續(xù)認(rèn)真道:“可雖是如此,圣上當(dāng)時(shí)卻仍有一難。何難,諸位可知?便是熒惑守心,彗星西犯,紫微震蕩!”他又喝一口酒,道,“諸位可想,那紫微可就是帝星所在,邪祟侵蝕而入,天庭混沌,故而人間亦不得安寧。故而圣上中風(fēng),臥病不起,皆是此因!”
眾人一陣唏噓。
“那怎么辦?”有人緊張地問道。
“自是還要天庭的神仙們相助。”老金道,“諸位,天庭神仙皆受人間供奉,人間混沌,他們?nèi)兆右膊缓眠^。如今老天君受困,天庭神仙豈不著急?倒是正好,當(dāng)初老天君下凡之時(shí),還有一位神仙亦放心不得,追隨而至。說起這位神仙,諸位必是都知曉,那乃是天庭之中第一英明神武風(fēng)華無雙的神仙北斗真君!那北斗真君,又稱北斗七元星君,乃天之侯王也,主制萬二千神,持人命籍。北斗乃紫微星官之首,紫微震蕩,北斗真君出手相助,亦義不容辭。”
老金說書有幾分本事,雖與我當(dāng)年說的有出入,倒不妨礙我也聽得津津有味。
“老金,”聽眾里又有一人忍不住道,“你說了許多,這北斗星君卻是誰?”
老金呵呵一笑,卻賣弄起來:“北斗星君是誰,諸位不妨猜上一猜。”
眾人相覷,未幾,有人道:“豫章王?”
老金搖頭:“再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