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還不等他細想下去,陸念的哭聲就小了。
陸念仿佛是哭不動了,但眼淚沒有停,臉上花得厲害,眼睛腫成了核桃。
她顯然哭岔了氣,不住打嗝。
阿薇支起身子跪著,試探著向前傾,溫聲問:我扶您起來好不好
陸念的胳膊把瓷罐收得很緊,目光落在了阿薇身上,人還茫著。
阿薇又挨近了些,額頭抵著陸念的額頭,帶著鼻音道:您還有我,還有我……
一遍遍的呼喚和低喃里,陸念緩緩回過神來。
眼前依舊被淚水模糊著,但影影綽綽的,她像是看清了阿薇的模樣,人也松弛了些。
阿薇感覺到了,雙手去取陸念懷中的瓷罐。
陸念本能地又抱緊了下,而后才慢慢放松了胳膊,由著阿薇把瓷罐抱過去。
定西侯見狀,忙不迭伸手想接。
阿薇避開了,沖他搖了搖頭,自己腳下發力站起來,緩過了腿腳的麻勁,她把瓷罐放回了供桌上。
然后,她又再次蹲下身去,握著陸念的手,把人帶出來。
小心腦袋,別碰著桌子。阿薇道。
陸念的動作很慢,搖搖晃晃的。
聞嬤嬤和阿薇在一旁護著,定西侯也趕緊爬起來讓出位置來,他又不敢離得太開,就在伸出胳膊能搭把手的地方,以防她們沒有站穩。
陸念被扶進了寢間,在床邊坐下。
阿薇觀察著她的狀況,道:先打水凈面,我曉得您不想見大夫,那就喝一碗寧神茶,好好睡一覺。
陸念點頭。
青茵把水盆端到門邊,聞嬤嬤接進去,輕手輕腳給陸念擦拭。
阿薇也就著水趕緊抹了把臉。
她從梳妝臺上拿了香膏,自己往臉上匆匆擦了,又挖了些在手心潤開,等聞嬤嬤給陸念凈好面,阿薇把手心貼到了陸念的臉上。
哭過勁的臉通紅,摸著也燙。
阿薇輕輕給她抹:得多抹些,不然睡醒了起來又干又痛。
抹了面,阿薇又拿梳子把陸念披散的頭發梳順了:睡起來想吃什么我去小廚房準備著。
陸念極其認真地想了想:龍眼酥。
這是阿薇小時候最喜歡的點心了。
油潤濃香,細膩微甜,酥皮一層盤一層,阿薇很愛酥皮類的點心,小小的手指一層層撕著剝著,越薄越開心,弄撒的碎末都在盤子里,最后指腹一抹,全舔得干干凈凈。
吃得一點不文氣,但陸念從不會管這點禮數不禮數的。
女兒的身體太弱了,能大口吃飯,能依著性子吃點心,這就夠了。
要吃那么文雅給誰看
龍眼酥。她又重復了一遍。
阿薇應下來:好,睡醒就吃龍眼酥。
陸念躺下了。
阿薇給她蓋好被子,放下幔帳。
聞嬤嬤守在一旁陪著,阿薇從寢間退出來,看向定西侯。
定西侯站在屋子里,面上難掩悲痛:你母親好些了嗎
比之前要好,阿薇道,您見過之前她發病,前后折騰好久,時清醒時混沌,今日我看著是清醒許多了。
唉……定西侯長嘆一聲,視線挪到了供桌上,她為什么抱著瓷罐
聞,阿薇深深看著他。
眼中沒有情緒、沒有起伏,卻叫定西侯如墜冰窖。
先前的那股怪異之感又漫了出來,他抬步往供桌旁走,伸手要去觸碰時又如驚醒了一般收了回來。
潛意識里,定西侯覺得他不能去碰觸。
倒不是怕阿念先前講過的什么誰碰誰死,而是怕對阿薇的身體有礙,更怕的是,心底里好像有一個聲音,一旦打開瓷罐、背后深藏的故事就會一股腦兒撲過來,再也不能維持眼前的平和了。
思及此處,他逼自己轉過身,沖阿薇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我聽說岑氏沒了,是不是阿念她……
是。阿薇直接回答。
定西侯嘴唇發抖:我曉得她想為她母親報仇,但、但何必臟了手尤其是她有病在身,精神上她就受不得大刺激。
但她得自己過那個坎,阿薇走到定西侯面前,說得很是認真,這口氣她壓在心頭三十年,是她的執念,也是她心頭的瘡。
蓋過去了,不去管、不去想,是能活、或許還活得不錯,起碼看起來不錯。
但那口瘡依舊在,遲早會潰爛成重病。
所以,哪怕再痛也得挖開來,一次沒挖干凈就再挖一次,去掉膿血腐肉,才能徹底好起來。
說到這里,阿薇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才又繼續往下說。
這一點于我母親是,于定西侯府也是。
粉飾太平、和和美美,舅舅想來沒有少怪我母親,怪她折騰、怪她一定要把面子里子都撕開來,讓侯府顏面盡失。
可刮骨療傷不就是這樣嗎
不刮開,不根治,永遠好不干凈。
我不知道侯府的這口瘡能不能好,但我相信,我母親能好起來,她也一定會好起來。
定西侯在阿薇的話語里心神震蕩。
他不由自主又看向了那只瓷罐,掙扎又掙扎,從喉嚨里擠出了聲音:里頭到底是什么
阿薇輕促著笑了聲。
嘲弄、諷刺、坦然。
您覺得是什么她問。
定西侯閉上了眼,健碩的身體繃得很緊。
阿薇體弱多病,全靠高人賜法才鎮住了命格,換今日康健。
天下之下,自然會有不世出的高人,因此定西侯從未起過疑心。
可此時細想下去,后天的、十幾歲才得來的健康體魄和從小到大的活蹦亂跳,多少還是會有些區別的吧……
他見到的、接觸到的外孫女,殺雞麻利,做事大膽,舉得起廚刀、晃得動鐵鍋。
別的都好說,但那份大膽直接的行動能力,就不像是自小被拘束在莊子上的病弱女童能有的。
孩子活潑,受病體連累,會被迫小心。
就像是久娘。
定西侯和久娘的接觸很少,但足夠他看出來,久娘是個慢性子的女子。
她自然也是開朗愛笑的,會被柳娘子和許富德逗得笑眼彎彎,但她又很安靜,她不敢風風火火。
隨著幾個深呼吸,一個答案在定西侯心中成型。
他不敢相信。
他只是湊近了些,銳利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阿薇,看她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唇,迫切想要從她的五官里找到一點熟悉。
好像眉眼里有那么一點,又好像沒有。
他吃不準是不是自己心態作祟,以至沒法分辨清楚。
是啊,他從未懷疑過。
誰會懷疑呢
五官沒有那么相似,那是女兒像爹。
沒有哪個當母親的會認錯含辛茹苦養大的孩子,更何況阿薇那舉止語態,陰陽怪氣起來和阿念一模一樣。
那份親昵、關心和照顧,也是真真切切的證明。
可定西侯又像是被阿薇口中的瘡給牽扯了心神,想要刮開來分辨清楚。
我,定西侯仰頭閉目,深深吸氣,又睜眼道,我能打開瓷罐看一眼嗎
阿薇不置可否,只是轉身走了出去,把屋子留給了定西侯。
定西侯顫著手把瓷罐抱了下來。
他的心跳得很快。
哪怕年輕時頭一次上陣,他都沒有那么不安和緊張過。
咬著牙關,他終于還是打開了蓋子。
罐口不大,卻也足以讓他看清里頭裝的東西。
是灰。
最頂上有一朵絹花,嫣紅卻染了灰,看起來蒙蒙的。
絹花邊上,那些灰里有些小塊的碎物。
定西侯帶兵多年,豈會看不懂這一罐的灰是什么,他倒吸了一口氣,匆匆又把蓋子蓋上。
胸口急促起伏間,眼睛模糊了,眼淚涌出來,再也收不住。
他不想去問那活生生的阿薇是誰。
他只知道,他曾經的疑問有了答案——會變成這幅樣子,阿念在蜀地到底受了多少罪。
這個罪,錐心刺骨,痛徹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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