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五月的鮮花(四上)當(dāng)彭學(xué)文和方國強(qiáng)兩個大聲爭執(zhí)時,張松齡一直在怔怔地聽著。沒有插嘴,也沒插嘴的勇氣和能力。二人的對話,幾乎顛覆了他先前對整個世界的認(rèn)知,讓他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烈酒和怒氣的雙重作用下,他眼前的一切都變得非常模糊,非常不真實。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回家的火車上做了一個可怕的夢,明明知道夢里邊一切都是假的,可是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讓自己清醒過來!
直到方國強(qiáng)說出那句,“大不了,我們轉(zhuǎn)頭去延安!”仿佛一道霹靂,砸進(jìn)了他的靈魂深處,讓他瞬間睜開了雙眼,額頭上冷汗淋漓而下。
他才不想去什么延安!無論是為了什么崇高目標(biāo)!去北平參戰(zhàn),一旦血染沙場,他的父親和哥哥們雖然會為他悲痛,卻早晚會明白他的選擇!早晚會指著他的墓碑,教育他的侄兒、侄女們,以他這個叔叔為榮。而去延安呢,那只會給整個家族帶來滅頂之災(zāi)!要知道,在山東地界,你可以支持中央、支持河北,甚至支持日本人都行,無論明著支持還是暗地里支持,警察們發(fā)現(xiàn)后,頂多會找你些麻煩,卻不會要你的命。而一旦與***有了瓜葛,那可就是抄家滅族勾當(dāng),死后尸骨都入不了祖墳!
張松齡上中學(xué)的時候,曾經(jīng)親眼看到一對年青的夫妻和他們不到四歲的孩子,因為跟***有了牽扯,被警察從教會學(xué)校后面的宿舍里抓了出來。連金發(fā)碧眼的主教跑到省警察局去找人說情,都沒起到任何作用。只過了幾天,案子就審理完畢,那對男女老師雙雙被判處死刑,孩子送進(jìn)孤兒院。行刑的時候,縣長命令全城的人務(wù)必到場觀看,以儆效尤。那個女老師的心疼孩子,低著頭一直在哭。那個男老師卻好像已經(jīng)嚇傻了,居然始終高高地仰著脖子,唱一首洋文歌。旋律很悲壯,可惜誰也聽不懂。直到槍聲響起,二人身上都染滿了紅。
三天后,那個本該送往省城孤兒院的孩子的尸體,出現(xiàn)在郊外的臭水溝里。肚子脹得鼓鼓的,四周飛滿了豆綠色的蒼蠅。還有一群無家可歸的小乞丐們,圍著尸體一邊笑一邊丟石頭。
張松齡正好跟同學(xué)出城抓野鳥,看到了那群小乞丐。在豆綠色的蒼蠅迎著陽光飛起來的瞬間,他立刻就嚇尿了褲子。從此以后,一連好幾個月,幾乎每個晚上都在惡夢中驚醒。依稀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死在臭水狗里的孤兒,都已經(jīng)爛得不成樣子,還要被人往身上丟石頭。
“你怎么了,沒事兒吧!”一只潔白的手帕出現(xiàn)在他眼前,驅(qū)散夢魘般的記憶。是彭薇薇,只有她身上,才帶著與手帕同樣的香氣。一把搶過手帕,張松齡沒頭沒腦在自己臉上抹了幾下,然后將手帕遞回去,慘笑著回應(yīng),“沒,沒事兒。我,我以前從來沒喝,喝過這么多酒!”
“那就少喝點兒。你年紀(jì)小,別跟他們比酒量!”彭薇薇輕輕蹙了下眉頭,沒有接回自己的手帕。
“我,我一會兒洗,洗完了,再還給你!”張松齡很敏感地明白了彭薇薇厭惡什么,訕訕地將手帕收回來,揣進(jìn)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送你了,我還有很多!”彭薇薇笑了笑,臉上露出了兩個非常可愛的小酒窩。
張松齡被笑容晃得有些目眩神馳,借著幾分酒意,壯著膽子問道:“你家也是灌縣人,跟周玨,跟石頭大哥是同鄉(xiāng)?!”
“才不是呢!我們老家是揚州的,有一個姨媽嫁給了周大哥的叔叔。所以小時候才經(jīng)常往灌城跑。周大哥后來到揚州讀中學(xué),就住在我們家。不過沒等中學(xué)畢業(yè),他爸爸就把公司開到青島去了……”終于有人肯跟自己聊一些國家興亡之外的事情,彭薇薇翹著小鼻子,大眼睛忽閃忽閃。
“噢——”張松齡拉長了聲音點頭,盡力讓自己不再去想有關(guān)延安的回憶。無論灌城還是揚州,對他來說都是非常遙遠(yuǎn)的地方。只有青島,在記憶里還約略有些印象。那個小城曾經(jīng)是德國人的租界地,風(fēng)格與山東省其他地方非常迥異。海里邊漂著冒著濃煙的大輪船,商店里還能買到一種叫做啤酒的東西,無論顏色和氣味,都跟馬尿相仿。
說著說著,兩個小家伙就忘記了周圍的人,自顧小聲嘀嘀咕咕。坐在桌子對面的彭學(xué)文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事實,顧不得再跟方國強(qiáng)爭論,咳嗽了幾聲,笑著喊道:“薇薇,薇薇,薇薇-----”
“干什么?”彭薇薇跟人聊天被打斷,不高興地抬起頭,給了自家哥哥一個大白眼。
“沒事兒,我只是想問你吃好飽了沒有。如果吃飽了,就早點上樓洗漱吧。你年齡小,正長身體的時候!”
“知道了,麻煩——!”彭薇薇很不情愿地站起身,拖長了聲音回應(yīng)。走了幾步,又笑著回頭向張松齡揮手,“一會兒你吃完了飯,記得到我房間里拿前幾屆北大的入學(xué)試題。最佳答案我都已經(jīng)找好了,一并抄給你!”
“謝謝,我一會兒就去敲門!”在彭學(xué)文幾乎要殺人的目光注視下,張松齡傻呵呵地答道。
這小子真不知道什么叫客氣。彭學(xué)文氣得直想吐血,但找自家妹妹拿前幾屆的考題,是他主動說出來的。此刻不能當(dāng)眾把說出來的話再吞回去。正搜腸刮肚想著如何讓傻小子明白天鵝肉并不那么容易吃的時候,臨近一座雅間的門被從里邊推開,有名身穿青灰色長衫,模樣儒雅的中年人,端著一杯酒,向大伙的桌子走了過來。
“幾位,打擾了。鄙人姓秦,是這間飯店的股東。剛才無意間聽到了幾句各位的談話,不知道能否討教一二?!”中年人說話聲音很柔,有點兒像收音機(jī)里的男主持。
在座的青年學(xué)子們,一下子鬧了個大紅臉。都以為是剛才大伙調(diào)侃酒店主人拿旅館當(dāng)別墅的典故被人聽了去,恨不得立刻狼狽而逃。
還是彭學(xué)文心理素質(zhì)好,即便覺得尷尬,卻依舊能站起身來,笑著向秦姓中年人還禮,“秦先生重了。我等只是說一些酒后戲,狂妄無知之處,還請先生多多包涵!”